伊瓦什凯维奇(第2/3页)

别的我什么也没有看懂。唯有这两个字,包含了其余一切字句所显示的全部内容。它们像一张有着千万个孔眼的金色大网,撒满了整个的空间,也网住了我,使我的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像一群苍蝇东飞西撞,竭力想从我的嘴里飞出。忧伤的回忆,甜蜜的柔情,陡然的兴奋,转眼的冷漠。甜酸苦涩,一应倶全。万般情愫有如山影,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了深山寂静的姐妹——内心的寂静。这双重的寂静,像两个连环杯,盛满清冽的山泉和山中苔藓的芳香,把我里外浇遍。百感千思,绵绵往事,都离我远去,而我的灵魂则找到了一条通向宇宙灵魂的路。

我的灵魂发现了一条路,但还不曾沿着这条路走去。它还在犹豫。就像一个第一次到教堂去发愿了却尘缘的领洗的修女,她走到了教堂的门口,默默而不安地站住了,她伸出了双手,夕阳清冷的幽光洒落在她苍白的手上。她凝神倾听着。

外部的寂静似乎更加稠浓,荡漾着,浮游着,漂荡的寂静不再使人感到压顶的窒息;它似乎在裹挟更大的范围,一步一步地笼盖了寰宇,每一步都拨动了一个和谐美妙的天籁的音响。静穆的弦越绷越紧,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随时都有可能被抻断。然而,它没有被抻断——繁星的网捕获了我的万般情愫之后,也带走了过量的寂静,一直带到了茫茫的穹宇,放进了那晶莹闪亮的蓝宝石的圆盘里。

我的心,被一只冰凉的手按摩过之后,又跳动了起来。我的灵魂已经迈进了宇宙的门坎。我闭上了眼睛,倾听着盘旋上升的寂静凌空飞去时发出的簌簌的响声。送走了寂静还能留下什么?

它没有腾空飞去,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此刻,它又像我的亲人——母亲、妻子那样,悠闲自在地向我走来,伏在我的背上,抚摸我的额头,亲吻我的眼睛,轻言细语地向我说了许多温情的话。只是,我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些柔声絮语,正如刹那前它以另一种形态向我作的关于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训喻不能为我所理解一样。

如果说,前不久那些闪着熠熠光彩的话语还像一首叙事诗,那么现在就变成一个在暮色苍茫中讲的童话了。黄昏时刻的那种似水柔情早已使我厌倦。我渴望抖落裹在身上的这件灰蒙蒙的外衣,但是徒劳,儿时的回忆又悄悄地向我袭来,那般清晰,那般突出,成了被黑暗包围的一个亮圈。

我竭尽全身之力要扯断这团灰色的纱线,不能让它在这荒野孤寂的山隘用无所作为的善意缠住我,使我裹足不前。

于是,我采取了决定性的一步,冲出了把我同世界隔离的走廊,同时也感到,寂静如何由一个温柔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了庄重、肃穆、伟大的母亲独一无二的母亲。

片刻之前的神秘意境,突然一下豁然开朗——并无电闪雷鸣。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的朦胧灰色,不再成其为灰色,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

从谷地升起的雾,化作一朵朵云彩,飘过模糊不清的峭壁,从离我不远的地方袅袅升向高空。“明天有雨”,我脑际闪过这几个字,同时又觉得,这几个字下面掩盖着某种未曾表达,也永远无法表达出来的含义,一如藏而不露的贵重金属的矿脉,我跟这种隐含的含义,可真有着不解的缘分。

雨点也许会跟我一起降落到地上,因为随着我同寂静慢慢融合为一体,我也会变成露水、云雾、雨滴;变成石头、植物、蛇;变成数字、度量、容积;变成多维时空的交响诗。我会变成雨,飞向那有如肋骨一般兀立在谷地的松树,我会变成一滴水,随着那珠垂玉坠、喷金泼翠的飞瀑滔滔直泻谷底,带着骄阳的热气溅落在植物的幼芽上,溅落在青草的长舌上;我也能带着茫然的微笑死去,就像一滴露水常能做到的那样。

寂静一旦消逝,就会分化成上天的赋格曲的千百种声调,就像一首复杂的交响曲会分解成许多乐章和乐句。能识辨这错综复杂的旋律,是人生的大幸。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我靠手指感受到的不是冰冷的岩石的轻轻一触,也不是飘忽的空气的气流,而是宇宙灵魂的颤抖。宇宙灵魂带着微弱而热切的簌簌声,进入了我那正希冀着它的空虚的灵魂,就如空气进入了橡皮轮胎。

宇宙灵魂飨我以玉液琼浆,它恰似深山的空气一样甘美、清醇,它已将我灌饱,滋润着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于是寂静便不再是存在于我身外,存在于我周围,既不像一只驯服的狗向我摇尾乞怜,也不像一位美貌仙女因畏我而退避三舍,而是充满了我全身。于是,我便成了一座黄昏时分支撑在冰凉的圆柱上的上帝的空教堂。我觉得自己是个巨人,遮盖我心灵上的那盏长明灯的薄纱缓缓揭开了,飞去了。我这个教堂里填满了高及云际的沉默的冰,充满了万物沉默的歌声,唯有隐藏得最深、最秘密的那扇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