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瓦什凯维奇

1894—1980

雅·伊瓦什凯维奇,波兰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生于乌克兰农村。早年就学基辅大学学习音乐和法律,遍游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国。三次荣获波兰国家文学奖一等奖,1970年获列宁奖金。著述丰富,主要作品有诗集《明天收割节》、长篇小说《荣誉和赞扬》等。

夜宿山中

静有静的不同,并非千篇一律,静的含义与和谐,都在于跟闹的对比之中。各种音响可能在寂静出现之前就存在,也可能在寂静出现之后才到来。当你夏天住在一个小镇,酷热使你长夜难眠的时候,你多么盼望瞬间的宁静!就在坎坷不平的街道送走最后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和迎来第一声辚辚的送煤车声之间,也许有那么个短暂的片刻,你会如同坠入一个热烘烘的黑暗深渊之中。难以抗拒的失眠并没有离去,只是退到房中的一个角落窥伺着,只待那打破温馨的寂静的一声响动出现,便像带刺的蜜蜂一样飞扑过来。

再如火车到站后感到的寂静:当你走下车厢,踏上乡村小站的月台,当你坐进一辆轻便马车,车轮转动,悠悠前进的时候,你便已体会到一种静谧。静在晚饭前的鱼香里,在洋槐树下的淅沥雨声中,在远去列车的余声里等待你。然而,只有当你走进一间华丽的卧室,置身于蒙面的家具、床上簇新的被褥和一般“客房”中常见的那种古旧相片之间,当你推开窗户,给这久置不用的房间放进一点新鲜空气的时候,那种丁当作响、芬芳馥郁、温情脉脉的宁静才来到你的身旁。傍晚时分,可以依稀听见某处马厩传来的轻微的声息——也许是马儿尥蹶子,偶然还可听见两三声狗吠。随着晚霞消退,天空拉上一重厚幕,这时,大地的宁静才笼罩了你,给你以最温存的爱抚。

然而,山中的静却是一种非人间的、超凡脱俗的静穆,它已经不是在笼罩你,而是在压迫你了。矗立的巉岩似乎是自开天劈地以来便已凝固,它无声无息地向你逼视;山峰上融雪冻成的冰柱,有的从石崖的裂隙间垂挂下来,宛如一只只因长久乞求而疲惫的手;白天还在潺潺流动的山溪,到了夜里似乎不胜惊吓,沉寂在坚硬的山石和无情的天宇之间。从崖壁的每个石罅里,从稀疏的草地上的每棵草茎里,冒出来的都是那样的一种寂静。深山幽谷,万籁无声。你会觉得是由于缺乏空气的缘故,才使得一切音响都失去了生命,如同在星际空间,在这死一般的静穆里,夕阳缓缓西下,犹如一个失去了光芒的红色大球,沿着地平线滚去,隐没到隔山的谷地里;山间各种灰色的多面体顷刻之间染上了一层玫瑰色,宛如盖上了一层新苔,同腐烂的绿色地衣交织成一幅被剥夺了生命的暗淡画面;适才还在你身边低吟浅唱的山溪也喑哑了。只有当你朝着一股小小的山泉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它幽黑的水面,才能勉强听到淙淙的水声,仿佛是从地底向误入深山的你发出的一串低语。

到你抬起身来,光线和山影之间的界线已经模糊了,我们决定留在山中宿夜。

随之,静也起了变化。空洞的静穆似乎逐渐有了某种充实的内容,只是一时还不能理解它的含义。我仿佛翻开了一本用原始文字写的智能经书,明知它的内容肯定会打动我的心,甚至会使我笃信,但是,那古怪的文字却什么也不能说明。我只好默默把它放在一边,无精打采地去进行普通的宿夜准备。

不久,篝火便熊熊燃烧了起来,金黄色的火苗在悬垂的山峰的阴影里闪耀,虽说天空还算明亮,清澈如碧绿的玉石。我离开了篝火,离开了同伴,踏上随着山势逶迤宛转的野径,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山隘。俯瞰下方,但见两边是两片寂静无声的洼地。一片洼地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呈现着无色、无声的单调;我的视线只能在这里那里捕捉到一块比较突出的岩石的轮廓,一片混混沌沌,山朦胧,树朦胧,路更朦胧,像亘古长存的大海,淹没了那些较小的峰峦和丘陵。另一片洼地被一道山脊分为两半,仿佛是某位丹青高手随意一笔涂成,看起来酷似表现派的木刻画。只有聚集在远方山口的灰蓝色的雾霭还能称之为色彩。其余的一切都只是寂静。

直到那天青石的颜色,那种略显暗淡的蓝青色弥漫了我头顶上方的穹窿,并向我脚下的深渊倾泻夜的灰青色粉末,寂静里才有了簌簌的声响。这声响,活像是翻阅书卷时发出来的一样。是的,一卷由识天机者用金刚石的笔刻写的阿威兹达经书,徐缓地翻开了。阿拉伯神话中巨魔的翅膀,似乎就能发出这样神秘的簌簌声,凡人的耳朵无法捕捉到它,只有根据人身上皮肤轻微的颤栗才能觉察到它的存在。我站在这深山僻径,置身于死气沉沉的巉岩峭壁之间,感觉到了这种轻微的颤栗。巨魔般的夜翱翔于天际,摆动着色调越来越浓的蓝青色翅膀;这蓝青色的翅膀便是自行翻动的书页。我读着上面用金色字母拼写的文字:“繁星、繁星、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