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堡(第4/4页)

读了《日瓦戈医生》的手稿以后,我感到伤心。帕斯捷尔纳克曾经写道:“不善于发现并道出真理,这是用任何善于撒谎的本领也掩饰不住的一个缺陷。”小说中有一些极为出色的篇章——描写自然景色和爱情的篇章;然而作者却用了过多的篇幅去描绘他不曾目睹、不曾耳闻的事物。书中还附了一些绝妙的诗,它们似乎着重指出了散文在精神上的错误。

先前我从来也没能说服国外的诗歌评论家相信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位大诗人。(当然,这不包括某些懂俄文的大诗人:里尔克 早在1926年就曾热情洋溢地谈到过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他所获得的声誉来自另一个途径。他曾写道:

在任何人都来去过的城郊, 

巡逻兵,你曾不无目的地向我耳语……

我也有点儿像……我迷路了:

——此城非彼城,此夜亦非彼夜。

围绕诺贝尔奖金的风暴爆发的时候,我正在斯德哥尔摩。我走到了街上,看见报上的广告,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我想了解一点情况,便打开收音机——我听到的也只有一个名字:“帕斯捷尔纳克”……这是“冷战”的一个插曲。此城非彼城,此夜非彼夜。而且这种声誉也不是帕斯捷尔纳克所应该得到的……

让我再回来谈谈他的诗。诗集的编者们曾一度喜欢采用按题材分类的办法。倘若用这个尺度来衡量帕斯捷尔纳克,那么他的大部分诗作都是写大自然和爱情的,但是我以为他的基本的、固定的主题却是艺术,也就是产生过果戈理的《肖像》、巴尔扎克的《不知名的杰作》、契诃夫的《海鸥》的那个主题。

啊,但愿我知道, 

一旦我决心尝试便往往如此,

人们在扼杀呕心沥血的诗行,

众口一辞地把它们杀死!

他还用这样的看法结束这些谈诗的诗:

这时艺术便奄奄一息,

只有土地和命运还在呼吸。

他没有用枪自杀,也不是死于青年时期,但是他充分了解艺术要求付出的代价——亦即正被人慢慢地、坚决地加以消灭的诗行的力量。

保罗·艾吕雅有一次曾说:“诗人应该是一个孩子,即使他已白发苍苍、血管硬化。”帕斯捷尔纳克身上就有一种稚气。他那看来天真幼稚的见解正是一个诗人的见解。他曾这样谈到一位作者:“当他是坏人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是优秀诗人……”他初次看到巴黎时曾感叹道:“这不像一座城市,这完全是一幅风景画……”他曾说:“描写春天的早晨易如反掌,谁也不需要它,然而要做一个像春天的早晨那么朴实、明朗而又出人意外的人,——这却太难了……”

在我如今所叙述的那个时期,当我怅然若失、不知所措的时候,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对于我来说既是艺术生命力的保证,又是通往生气勃勃的生活的一座桥梁。年轻、愉快、漂亮,宛若一个充满灵感的阿拉伯人——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副模样,虽然我也看见过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他。

半个世纪以来,我常常突然喃喃自语地吟咏起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来。他的诗是不会从世界上被清除掉的:它们依然活着……

王金陵 冯南江 译

□读书人语

爱伦堡再现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帕斯捷尔纳克形像,关于这个人有种种神话。但N·爱伦堡却画出了既非圣像,又非漫画,而是肖像的帕斯捷尔纳克。这就洗去了西方和苏联某些人随意涂抹在他脸上的不同油彩。

N·爱伦堡是一个肖像画的圣手。肖像画的传神之笔在于画出人物的神态尤其是眼睛。作者反复到画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人个性只有一点:他很幸福,也很愉快,但“他只知道一个交谈者:他自己。”显然本篇不是一个人物的传记,只是一个人物的肖像和速写。但这并不容易。它需要突出和省略,他省略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晚年,而突出的是早年:“年轻、愉快、漂亮,宛若一个充满灵感的阿拉伯人——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副模样”。突出和省略本身就有作者的好恶、作者的褒贬,帕斯捷尔纳克永远被定格在N·爱伦堡青年时代的记忆中。

历史充满了误解,令人啼笑皆非。帕斯捷尔纳克本来是一位卓有艺术成就的大诗人,而他所获得的声誉却来自不太成功的小说《曰瓦戈医生》。这种玩笑是否意味着历史对文学的捉弄? 【李万庆】

  1. 阿菲诺格诺夫(1904—1941),苏联俄罗斯剧作家。
  2. 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