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第2/4页)

他的果断精神和他用五指拂弄蓬松的长发,使我一下子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青年恐怖分子——地下工作者和外省比他年龄小的人物的综合形象。

接受不良的影响,外省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落后于首都。当几个主要中心都走下坡路时,偏僻的角落有时反而被那里保持着的乐善好施的古风拯救了。正是如此,马雅可夫斯基从偏僻的南高加索林区,即他的出生地,把一种信念带到了探戈舞和滑轮游戏的世界。这种信念在穷乡僻壤中还根深蒂固,即认为俄国的教育只能是革命的。

不修边幅的艺术风度,很好地点缀了这位年轻人的天然的表面特征。他津津有味地佯装那种样子,扮演着那种角色,使自己巨大的心灵和体态显得有些粗犷和散漫,使自己有一种捣乱的、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特点。

我当时非常喜爱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抒情诗。诗中那笨拙的、威严的、哀怨的严肃性,在当时一片扭捏作态的背景前,显得极不寻常。这是精雕细刻的诗,有些傲气,又具有魔鬼精神,同时显得无限绝望,奄奄一息,几乎是在呼救。

时间啊!跛腿的神像画匠,请你

把我——世纪的畸儿——的形象画在神龛里,

我孤独得很,如同接近失明的 

人的最后一只眼睛! 

时间听从了他的话,做了他要求做的事。他的面孔被画进世纪的神龛里了。但要看到这一点,识破这一点,需要有何等的本领啊!

他又说:

你们是否能够理解我,

为什么会如此安静地 

能把一堆堆的霹雳般的嘲笑的灵魂,

摆在盘子上 

端到即将来临的岁月的饭桌前…… 

无法摆脱弥撒仪式中的各种类似现象。“人的血,人的肉,默默不语,战战兢兢地伫立,它们考虑的是他身上非人间的一切。在朝的皇帝,主宰的王,他们会到来,并把食物赐予忠诚者。”

勃洛克 、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这三位诗人与古典作家不同,古典作家关心的是赞美歌和祈祷文的内容;与普希金也不同,普希金在《遁世的神甫》中重述叶夫列莫·希林的话;与阿列克赛·托尔斯泰 也不同,阿·托尔斯泰把达马斯金的挽歌的自然发声改成诗句。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珍视的是教堂里唱经和诵读的片断的字面意义,他们把这些视为活生生的生活中的片断,如同街头巷尾,万户人家及任何讲话中的词汇一样。

古代创作中的这些积累向马雅可夫斯基提示了他长诗讽刺式的模仿结构。他的作品中有很多合乎规范概念的类比。这些类比有的不明显,有的则突出。这一切都要求作品规模必须宏大,必须有强壮的手驾驭,同时也就培养了诗人的勇气。

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都没有放弃他们自幼熟悉和牢记的东西,他们掘开了司空见惯的地层,运用了蕴育在其中的美,使美没有久埋地下而不用,这太棒了。

十一

当我对马雅可夫斯基有了更多的了解时,发现我们二人有不少预先没有料到的技巧上的吻合,相似的形象结构,近似的韵律。我喜欢他动中的美、他的成功。除此我没有更大的要求。为了不重复他,不成为他的模仿者,我开始遏制自己那些与他相互呼应的气质,不使用英雄主义的腔调,因为我用这种腔调时就会显得虚假,被视为单纯追求效果。这样做,缩小了自己的手法,同时也使它净化了。

马雅可夫斯基有人为邻。他在诗歌天地里并非单枪匹马,他不是在荒原上。革命前,在舞台上,他的对手是伊戈尔·谢维里亚宁 在人民革命的舞台上,在人民的心目中,他的对手是谢尔盖·叶赛宁。

谢维里亚宁善于控制演出大厅,用舞台演员的行话来说,他能做到座无虚席。他按法国歌剧中的两三种流行曲调吟唱他的诗,这样做不显得俗气,也不会使听众倒胃口。

他的智力不发达,趣味鄙俗,革新的文字粗陋乏味,这一切和他朗诵诗歌时那种令人羡慕的纯洁的、流畅的发音配合在一起时,形成一种独树一帜的、奇怪的风格,在平庸的掩护下,像是屠格涅夫文体在诗歌中姗姗来迟。

自柯尔卓夫 时期起,俄国土地上就再也没有产生比谢尔盖·叶赛宁更土生土长的、自然状态的、恰合时宜的、故乡故土的人了。大地以无与伦比的自由把他献给了时代,献出这个包含着民粹主义辛勤的厚礼并没有使大地感到吃力。与此同时,叶赛宁是位高超技艺用之不竭的生气勃勃的人。我们继普希金之后,也把这种技艺称之为莫扎特因素,或莫扎特的天然力。

叶赛宁对待自己的生命同对待一个童话,他像王子伊万骑着灰狼漂洋过海, 一把抓住了艾赛多拉·邓肯 如同抓住了火鸟的尾巴。他的诗也是用写童话的手法写成的,忽而像玩牌似的摆开文字阵,忽而用心中的血把它记录下来。他诗中最珍贵的东西是家乡的风光,那是俄罗斯中部地带,梁赞省,处处是森林,他像儿时那样,用使人眩晕的清新把它描绘了出来。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相比,前者的才能就显得笨拙而粗野,不过也许更深刻更博大。叶赛宁的风景的地位,在他的作品中为现代大都市的迷宫所代替。一个当代人的孤独的灵魂在这个迷宫里迷失了方向,破坏了道德,他描绘的正是这灵魂的激动的、非人的悲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