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塞

1877-1962

赫尔曼·黑塞,德国现代著名作家,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毕生经历丰富,1923年起移居瑞士。著有诗集《浪漫主义之歌》,散文集《午夜后一小时》、小说《荒原之狼》、《玻璃球游戏》等。

童年轶事

几天以来,远处棕色的树林就已经闪烁着一种明朗的翠绿光彩;今天我在莱顿斯维格的小路上发现了第一批微绽的樱草花花蕾;湿润晴朗的天空中梦幻似的飘浮着轻柔的四月云;那片广阔的、尚未播种的棕色田地晶莹闪烁,在温煦的空气中有所期待地向远处伸展,好似在渴求创造,让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万个绿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杆中得到检验、有所感受并得到繁衍。在这温润和煦、刚刚开始变暖的气候里,万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满了梦幻和希望——幼芽向着太阳,云彩向着田野,嫩草向着和风。

年复一年,我总是满怀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这个季节的来临,好似我必须解开万物苏生这一特殊瞬间的奇迹的谜,好似必须出现这样的情况,使我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得以极其清晰地目睹、理解、体会力量和美的启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欢笑着跃出大地,年轻的生命如何向着光亮睁开它们的大眼睛。

年复一年,奇迹总是带着音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我爱着、祈求着这种奇迹——却始终没有理解;现在,奇迹已在眼前,但我却没有看见它是如何来临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开,看不到第一道温柔的泉水如何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突然间,到处是一片繁花似锦,树木上点缀着明晃晃的叶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鸟儿欢唱着在温暖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虽然我不曾亲眼目睹奇迹是如何来临的,但是奇迹确实已经变成了现实。枝叶繁茂的树林形成了拱形,远处的山峰在发出召唤,到时候了,快快准备好靴子、行李袋、钓杆和船桨,去尽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觉得,每一个新的春天总比上一个更为美丽,但是也总比上一个消逝得更为迅速。——从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那时的春天多么的漫长,简直是没有尽头!

一旦我有了数小时的闲暇,就会觉得满心的欢喜,我就会久久地躺卧在湿润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树上,攀着树枝摇荡,一面闻着花苞的香气和新鲜的树脂味,一面观望着眼前盘绕交错所形成的蓝绿相间的枝叶网,我像一个梦游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正在极乐的花园里当一个安静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过去,呼吸早年青春时代的明净的清晨空气,或者能够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们在童年时期所曾看见过的那样——当时我们曾目睹某种奇迹是如何施展它美丽的魅力的——,这一点目前来说,无疑很难做到,而且简直是太诱人了。

树林逐渐往上延伸,十分快乐而顽强地耸立在空气中,花园里,水仙花和风信子艳丽多彩;那时我们认识的人还很少,而我们遇见的人对我们都是又温柔又亲切,因为他们看见我们光滑的额头上还保留着上帝的神圣气息,对此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在匆匆忙忙的成长过程中,便逐渐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丢失了这种气息。

我曾是一个十分顽皮而任性的顽童,从小就让父亲为我大伤脑筋,还让母亲为我担惊害怕,操心叹气!——尽管如此,我的额头也仍然闪烁着上帝的光辉,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动的,而在我的思想和梦境中,即或并非以十分虔诚的形式出现,但天使、奇迹和童话却总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来来去去。

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总是让自己的回顾同新开垦的田地的气息和树林里嫩绿的新芽联结在一起,让自己回到春天的故乡,让自己觉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时刻去,那些我已淡忘、并且不理解的时刻去。目前我又这么想着,而且还尽可能地试图把它们叙述清楚。

我们卧室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身边酣睡着的小弟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很惊讶,因为尽管我闭着眼睛,眼中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见了各种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红色的圆圈,它们持续不断地扩大,然后汇入黑暗之中,接着又从黑暗深处持续不断地重新往外涌出,而在每一个圆圈边缘都镶上了一道窄窄的黄边。我同时还倾听窗外的风声,从山那边吹来的懒洋洋的暖风,轻轻吹拂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簌簌作响,屋顶也不时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声。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不允许孩子们夜里不睡觉,不允许他们夜里出去,甚至不允许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个夜晚,母亲恰恰忘了关闭我们卧室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