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特曼

1862-1946

格哈特·霍普特曼,德国剧作家。出生于一个旅馆老板家庭。先后在耶拿、德累斯顿和柏林学习。1885年定居柏林郊区,从事文学创作。在政治上他不介入党派之争。1933年他留在德国,保持沉默态度。他是德国自然主义戏剧的代表人物。其第一部剧作《日出之前》(1889),及以纺织工人起义为题材的《织工》(1892),都是具有极大影响的名著。霍普特曼于19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上学的第一天

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学第一天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浓厚。那是圣诞节后的一天,我母亲对我说:等春天来了,你就该上学了。这是必须迈出的严肃的一步。你得学会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总之你必须学习,学习,因为不然的话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因此你必须得上学!必须!

自从向我宣布了这件事,我大为震惊。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已经是个这样的人?对此我真不理解。我的过去可跟我完全是一回事呀,就永远这样生存,活下去,是我过去唯一的、也几乎是本能的愿望,我就安于此。自由,太平,欢乐,独立自主,为什么人就应该想成为另一个样子?父母的各种管教都没打破这种状态。难道他们想要夺去我的这种生活,而代之以“应该”和“必须”吗?难道他们想要我违反一个尽善尽美的、完全适合我的生存形式吗?

我简直弄不懂这件事。

用别的方式而不是按照我所常用的有意无意的方法去学习,我既不感兴趣,又不实用,我过去可完全是精力充沛的、生气勃勃的。我掌握市井上的土话,就如我掌握父母所说的标准德语一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当中有着多么了不起的智慧的成果,它是无法估量的,一个孩子更难看到这点。在玩耍中,在没有意识到已经学过什么的时候,我就在使用一部包罗万象的词典中的所有语汇概念,以及与此有关想象世界中的一切语汇与概念。

不进学校我是不是也许真的能成长得更快、更好和更充实呢?

但是最糟糕的也许是我所感受到的灵魂上的痛楚。我父母一定知道他们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曾经相信他们那无限的爱,而现在他们把我交到一个陌生的、令我恐惧的地方去。这难道不是像把我驱逐一样吗?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一个只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围里,在自由的行动中才能生存的人——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交给一个凶老头儿,已经有人跟我讲起这老头儿,并且说以后有我受的:他用手打孩子的脸,用棍子打手心,以致留下红红的印记,或者是扒下裤子打屁股!

上学的第一天临近了。第一次上学的路,我已记不得是拉着谁的手,我是怀着又害怕又畏缩的心情走过这段路的。当时我觉得那是一条长得无尽头的路,当我半个世纪后去寻访那古老的校舍,只是由于它从古老的“普鲁士皇冠”的窗口一眼就可望及的缘故却反而没找到它时,我确实感到很惊讶。

途中我曾几度绝望,送我上学的女人说了许多好话,当她在学校门口把我一个人留在集合在那里的孩子们中间之后,昏昏沉沉的顺从就取代了绝望。

有短短的一段等候时间,在这期间同甘共苦的小伙伴们相互探询着彼此认识了。当我们拥在学校前厅里的时候,一个小东西向我靠近,并且试图增强我的恐惧感而后快,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害怕心理。这个肮脏的蛆虫和坏蛋选中了我作为他暴虐狂本能的牺牲品。他向我描述了学校里的情况,这一点他知道得并不比我更多,他把老师描绘成一个专门对学生进行刑罚的差役,当他看到我充满恐惧的哭丧的脸上流露出相信他的神情时,他高兴了。这个捣蛋鬼说:你说话,他打你。你沉默不语,你打喷嚏,他也打你。你擦鼻涕,他也打你。他大声叫你时,就是要打你了。你要注意,你跨进屋里去,他也打你。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就用老百姓在街头巷尾所说的方言叨唠个不停。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中,高高兴兴地一边和父母一起吃饭,一边吹牛,然后比往日更加高兴地冲向室外,奔向那童年时代无拘无束的、尚未失去的世界。

不,这所乡村学校,连同那位年老的、脾气总是很不好的老师布伦德尔,都没把我毁坏。我的生活空间没有被夺走,我的自由、我的生活乐趣依然如旧。

姚保琮 译

□读书人语

上学的第一天,是作为“阴影”笼罩在格哈特·霍普特曼的“童年情结”上的。对于已经流逝的孩提岁月(不妨称一般过去式),作家撷取的是现代成年人的视角(不妨称现在进行时)进行观照的,所以就使得童年阶段某些带有恶作剧性质的话语有了质量上的意义,这是一种存在价值的重新裁定。霍普特曼的提示很有力度,选择“上学”与“非上学”,实标是选择童年的“生存方式”问题。当儿童按照自己的眼光与心灵感受与塑造世界时,父母的过早过多参与无疑会助长其叛逆性格的形成。诚然,这里面又有一个“传达方式”与“接受方式”的问题。瞧,霍普特曼短暂的关于童年生活的一段记忆,竟让我们再三在他的境界中流连,甚至会与自己的经历两相对照,我们究竟缺少什么?所有的领悟都是对童年的提炼。 【程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