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布尔

1878-1957

阿尔夫莱德·德布尔,德国小说家。出身犹太商人。德国表现主义杂志《风暴》的创办人之一。1933年流亡巴黎,后取得法国国籍。1945年后在法占领区从事文化工作。1949年任美茵茨科学院副院长。长篇小说《柏林,亚历山大广场》(1929),对德国社会作了深刻批判,应用了超现实主义方法,影响甚为深远。重要作品还有《不予赦免》(1935)、长篇《哈姆雷特或漫漫长夜有尽头》(1956)等。

当我归来时

在斯特拉斯堡的车站广场,正如在国内一样,我所看到的是一片废墟:废墟,是这个时代的象征。

接着看到的是莱茵河。在我脑子里出现了什么呢?我对莱茵河向往已久,它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字。我追寻过这些内涵,想到的是战争和战略疆界,想到的是些苦涩的事件。毁坏了的铁路桥横在河面上就像一只摔倒的大象。我想到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次在大洋彼岸,我在辽阔无际的美洲看到了它,看到了它那壮观的翻腾着的巨大洪流——静静地,孤独地我坐在车辆里驰过莱茵河。

现在你看到的是一片片田野,排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块整修得井井有条的土地。人们是勤劳的,过去也一直这样。他们修剪草地,轧平路面。至于德国的森林,曾被那么多地歌颂过的森林,现在却是光秃的,只有少数几棵,树干上还挂着色彩缤纷的秋叶(你们这些加利福尼亚人,好好看看它们吧,在大洋洲海边的棕榈树下,你们曾梦想着山毛榉和栗子树,现在你们怎样想呢?它们就在你们眼前)。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一堆堆瓦砾,许许多多窟窿,无数榴弹和炸弹留下的炸坑。后边是一些残留的房屋。然后又是相间种植的一排排果树,光秃秃地,用木棍支撑着。有一座完整的木工厂,但它旁边的房屋却被毁坏了。

一些孩子站在田间,向火车招手。天空飘着云块。我们从一堆堆破碎的、烧毁了的车辆旁边驰过,它们的表壳被压皱扭成一团一团。前方出现了一缕阴影,那是山脉,是黑森林,我们远远地从它的山脚下经过。

那边是成堆成堆的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青色土豆,还有已拔出的萝卜。这个地区名叫“阿黑”。这里有一些没有受到毁坏的工厂,烟囱林立,但却没有一个冒烟,一切都给人以一种阴暗的、死气沉沉的印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幢幢漂亮的小屋带有红色的屋顶。火车头的蒸气在我的窗前凝聚成一团团白色的烟雾,它们变成飞絮,随风飘逝。我们经过名叫“屋探斯威厄”的地方,一块金属牌上写着:“皇帝奶糖”,这还是和平时期人们用它来止咳嗽的。现在看到了一些大房子,还有第一批人群,一队法国士兵,一面三色旗子在迎风飘扬。我看到写着:“斯坦恩巴赫,巴登”、“秦茨海姆”、“巴登一屋斯”的牌子。车站被毁得面目全非。许多人在换车:巴登一巴登;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到达目的地;到达的是什么目的地呢?我提着箱子徘徊在一条德国的街道上(流亡期间我经常做这样的噩梦:通过魔法我来到了这块土地上,我看到了纳粹分子,他们向我迎面走来,对我再三地盘问)。

我惊了一跳:在我身旁有人在讲德语。是的,在这街道上人们讲的的确是德语!

孙凤城 译

□读书人语

战争的刻痕,战争的创伤,当它布满归来者那无声的双眸时,那些普普通通的一草一木,便都饱含了沉重如铅的语言并具有了某种黑色象征意味。

战争的舞台上,兵甲散去,旗鼓凋零,血火硝烟缓缓消失,唯留下一片片废墟的布景,一帧帧近似特写般闪过车窗和眼帘。美丽和丑陋,完整和残缺,明亮与暗淡,那等不协调地组合成每一个画面,却不约而同地弥漫着一种死亡气息。笔墨是极写实的,每一细部都逼真而沉重地呈现在那里;笔墨又是简约的,留下大片飞白和联想空间,使你不愿也不敢向昨天回首。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并渐次加深了对心灵的穿透与震颤。

战争是人类为了争夺美梦而制造的噩梦。废墟之上,被戕毁的仅仅是物质和肉体吗?批判的锋芒含而不露却直指人的精神末梢,所以,当远归者走在战后的街头,竟产生恐怖的惊悸和幻觉,便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王鸣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