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

1888—1965

T·S·艾略特,美国现代著名诗人,现代诗歌运动的领袖和代表人物。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所著《荒原》扭转了整个世界的诗歌倾向,因而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开山之作。在诗歌理论上同样有别人不可企及的建树与创见。

传统与个人才能

在英语写作中我们很少提到传统,尽管我们有时倒也从反面用它,抱怨缺乏这种东西。我们无法追踪这种传统或者某个传统;至多我们只是使用它的形容词形式去说明某某的诗是“传统式的”,甚至“过于传统式的”。很有可能,除了用于谴责语外,传统一词便很少出现。但在其它场合,这个词倒也微具褒义。可使受赞许的作品产生某种古物复现似的可喜联想。真的,除非你能将这事与那门可敬的考古学问安然结之一处,传统这词在英人的耳中听来便不舒服。

显然传统一词在我们对当今或已故作家的鉴赏评介当中并不是很常见的。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不仅具有着它自己的创作思想,而且具有着它各自的批评思想;另外他们对自己在创作才能上的不足与局限虽能记得,但对他们批评习惯上的这方面问题却每每忘记。看过法语当中刊出的大量批评文字,我们于是懂得了,至少自认为懂得了法国人的批评方法及其习惯;而我们的结论(按我们的自觉意识便向来不强)也无非是法国人的批评精神比我们强,甚至这点反而使我们得意起来,仿佛法国人不如我们来得天真自然。或许他们就是这样;不过我们不应忘记批评这事实在是和我们的呼吸一样少不得的,再有我们也决不会因为将我们读某书时的一些观感道了出来,或者因为读其批评文字时对自己的看法作了一点批评便将使自己变得没有价值。在这件事上至少有一点必将得到阐明,这即是每当我们赞美某位诗人时,我们往往流露出这样一种倾向,即撇开其它方面不论,而专门强调他与别人的特异之处。在他作品的这些方面我们仿佛觅到了一些具有个性的东西,一些足以代表他本人的特殊品质。于是我们便自鸣得意地在这类地方大作文章,指出这位诗人在哪里哪里与他的前人不同,特别是与他较近的前人不同;我们费尽心力去寻觅这类东西,将其孤立起来,以供人欣赏。殊不知,如其我们在对待一位诗家时不抱这类成见,我们必将不时发现,不仅他作品当中的那些最好地方,亦即他的最有个性的部分,也往往恰是他的已故前贤们赖以成就其不朽声名的得意笔墨。况且这里我指的决非是一个人可塑性强时期的少年试笔,而是他鼎盛之年的真正力作。

不过,如其说传统的唯一形式即在盲目追摹步趋前一代人的业绩,而且小心翼翼,惟恐不及,那么这种传统也就显然不值得提倡。我们便亲眼见过不少这类简单潮流很快消失在沙漠之中;而创新总比重复更好。事实上传统一词具有着异常宽广的涵意。传统无法简单继承,你如要想保存传统就必须付出绝大辛劳,传统首先牵涉到一种历史感,而这种历史感对于一位已经年过二十五岁而仍想继续写诗的人几乎可说是绝对不可缺少;这种历史感还意味着对过去事物的一种了解,即不仅了解过去之已经过去,而且过去之仍然存在;这一观念迫使那写作的人于其濡墨伸纸之际不仅必须将其同代的事物熟烂于胸,而且必须另有一副宽广见识,即仿佛自荷马以降的全部世界文学,乃至包括他自己所属国家的那一部分文学此时此刻全都具有着一种同时性的存在,并构成着一种同时性的秩序。正是这种史的观念,实亦即是一种既是永远的又是当日的,以及永久的与当日的兼而有之的观念,才使得一位作家具有传统意义。同时也正是这个才使得他对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对他的当代性等获得某种清醒意识。

任何一位诗人、画家或其他艺术家,单独来看,都不具有多大意义。他的重要性,他的艺术价值,都只能在他与已故诗人与画家的相互关系中方能见出。你无法单独对他估价;你只能将他放置在已故者中,以便进行比较对比。这点我以为乃是美学批评(不仅是历史批评)的一项原则。在这事上,哪些他必须加以遵循,必须求得一致等等都不是单方面的问题;真正的情形是,每当一件艺术品新被创制出来,这件东西便立即与在它之前的全部艺术制作都同时发生关系。那现有的许多制作本身之间存在着一种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却要受到这个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的修正。原有的秩序在新作到来之前是完整的,但是为了秩序的延续,一经新的成份进入之后,这全部秩序便多少有必要加以小量改变,这样每一艺术品之于全部艺术之间的种种关系、比例与价值等也就再度得到协调;而这个也即是旧与新的融合。谁如果赞同这个秩序理论,赞同欧洲文学以及英语文学形式的这个秩序理论,那么他对古之必然受今改动与今之必然受古指导这一现象便会心平气和,不以为怪。再有诗人如能看到这点,他对自己的巨大困难与严重责任也就不难有所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