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 缪(第3/3页)

这件事使她感到很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2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然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得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1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外。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祗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能知的瞬间正像水银珠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彼,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

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

无论如何,我并不能肯定我说的对。我是否想到人们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这并无关紧要。她要死了。她还没有咽气,女儿就给她穿衣服入殓。实际上,四肢还没有变硬时,事情似乎更容易些。不过,我们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们中间,这究竟是很可奇怪的。

郭宏安 译

□读书人语

我至今无法说清加缪方式所给予我们的全部感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加缪的方式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快乐的折磨人的方式。围烧加缪的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中似乎都充满了上帝的眼睛,加缪给予我们的每一分钟,似乎都连续了一种思想觉解的过程。加缪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有关我们自已及世界的真正意图,生与死、光明与黑暗、正与反、前与后等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抛过来一束稳定可靠的答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一切都已经使我们丰富,使我们一遍又一遍地从时间之流上抬起头来聆听神的声音。和加缪比起来,笛卡尔是一位蹩脚的思想家,因为他习惯于论证这一近于静止的方式,他喜欢把思想当作一种固定的宠物,放在案头上,然后静静地打量。加缪则悲壮得多,他从世界的每一束阳光,每一滴水,每一片树叶中汲取精神的养份,他在生命之流的每一秒钟里想把天地参悟个水落石出,这样,他必然地悲剧性地永远处在一种觉解的状态中。他的姿态、他的方式、他的全部的跋涉与努力最终接近于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他的巨大的思想体系形成的巨大的回流裹挟着他,沿着天与地的缝隙,泥沙俱下地走下去。这种状态可能更接近东方的禅,思想的觉解被无始无终地连续起来。对此,加缪本人明白元误,有禅与无禅的人的区别可能就在这里,请看他对写作这一职业的解释:“……他脆弱但也固执,他不公正却又醉心于正义,他在众目睽睽下既无羞愧又无骄傲地构筑他的作品,永远处在痛苦与美的分割之中,并且一心一意要从他的双重存在中提取他固执地试图在历史的破坏运动中建立起来的作品。如此说来,谁能够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现成的解决办法和如所的道德教训?”我想,这应该是加缪对他本人及这篇《反与正》的最好注解了。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