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塞

1873—1915

亨利·巴比塞,法国著名左翼小说家。早年兴趣在诗歌,后转入小说创作。以亲身经历为素材描写一次世界大战的小说《火线》,为他赢得了1917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大奖。

红色的圣女

从前有个辛勤照料一小窝孩子的小小的乡村女教师。她长得像线一般纤细,头发眼睛都是乌黑的。

在这双眼睛里,往日曾闪掠过天堂和天使的光辉,说不定她还听见过上帝的召唤呢。

从学校里可以望见欧德隆古赫的洛林教堂的钟楼,再过去不太远就是顿莱米教堂的钟楼。有个牧羊女曾经在那钟楼的阴影里生活过,她和这位儿童的守牧人有点相象,不同的只是贞德生活在五百年前查理第七的时代,而这个露易丝却生活在拿破仑第三的统治时期。

由于受到正直人的教养,更由于她自己天性秉直,她终于摆脱了迷信,赶走了她一度信仰过的精灵。她从此只信仰那些神奇可怕的真实事物。她的梦想,她的同情心,她的清澈锐利的目光都用来对待人类的苦难,这一切都再不能使她拜倒在古老的宗教用以迷哄无知的人的神话面前了。她信仰的对象改变了。她圣洁的心灵和现实生活交接在一起了。

她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仅献给了人生的小灾小难,而且献给了大灾大难,献给了人民的自由。她热爱被压迫者,这一点在她对当时奴役法国的暴君所怀的仇恨里最先表现出来。

每天早晚,她总要叫学生唱马赛曲。有个星期日,在村子的教堂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教堂静穆无声,念弥撒的神父在金光闪闪的高坛上照例地唱:“愿神保佑拿破仑!”可是他刚一唱出,教堂就哄闹起来:小木屐在砖石上跺跺地响f这全是女教师的学生,他们厌恶惊恐地逃出教堂,因为女教师曾经告诉他们说为皇帝祈祷就是犯罪。

视察和督学先生们怒冲冲地翻着眼珠,把她叫去,威胁一番。可是,她小时候听过很多传奇故事,所以毫不惧怕鬼怪,即使他们装扮成活人的模样也不在乎。

她还照样一丝不苟地教育新的一代。可是她想去巴黎,想扩大规模继续干下去。

她去巴黎了,她就是这种人:想到要干什么就去干,事情办得到的时候要干,事情不大办得到的时候也要干。

她到达了光明之城,当时正是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大工业刚刚兴起,资本大量集中,人们热衷于大规模的金钱战争。巴黎是一团荒淫,享乐,腐化,和加以美化的低级趣味混杂而成的放肆的旋风;证券交易所是它巨大的心脏,而它的主人就是财政家(这是些血统皇族),逢迎献媚的臣婢,以及逗笑拍马的艺术家。

在这个浮华的阶层下面,是一个比较不为人所注意的阶层,在那儿工作的是些严肃认真的艺术家和学者。再往下,就是一个更不为人所注意的,怀着希望和计谋的阶层:共和主义者。他们对帝国和皇帝深恶痛绝。他们之中有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政治家和理想家,甚至还有道地道地的资产者,可是他们结成统一战线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反对皇帝这个魔鬼。

和这群被放逐到国家心脏来的人在一起,我们这位软心肠的唯理主义者,这位笃信逻辑的神秘论者,在心里激起和培育了斗争反抗的本能。他们组织了一种小型的,秘密的,热情昂扬的同志会。当基督教在罗马压迫下还为人民大众所拥护的时候,在古代墓穴里也曾举行过这种类似的同志会。在她后来谈到这段时期生活的时候,她说:“我们的生活很先进,非常先进。”她过着穷教师的严谨苦修的生活,穿的都是从卖旧衣的寺院市场或是从小旧货店里买的旧衣旧靴子。她欠下了债,因为她买了书,更主要是因为她对于任何穷困痛苦都不能漠然处之,她这个完全献身革命的人,她只知道把手里的,脑子里的,和心里的东西全都给旁人。她除了对母亲的爱恋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私情——某些她在女人的生涯中所独有的东西——这一点,从来就没有人知道——虽然在这方面有过一些谣传——而她自己呢,必定也不愿意知道这一点。

普法战争爆发了,接着是战败,帝国的崩溃,再随后就是受杀戮的人民伟大的兴起:公社。这时候人们才感到那些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是要叛变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敌视拿破仑第一的那位滑稽可笑的后裔这一点上才是“民主主义者”。这时候人们才看出只是用来对付皇位的“统一战线”会使多少幻想破灭,会引起多少叛逆的事件。人们面对着既仇恨人民又害怕人民的资产阶级,这个阶级一旦代替帝国登上了宝座,就一心盘算要摆脱人民。

这位长着黑眼睛,穿着黑衣服的瘦小的女教师把全副精力献给了公社。她演讲,她进行组织工作。她拿起枪,换上男装,走到战壕、稀泥、枪林弹雨里去。自从她看透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谎言,识破了有名的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儒勒·法弗尔的丑恶伪善的行径以后,她就就成了革命的化身。她明白,儒勒·法弗尔之所以当着群众,装模作样地把她和费赫搂在胸前,无非是想借这个犹大的拥抱好随后把他们两个掐死,把支持他们的人都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