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姆(第2/4页)

我一向对许多人对于会见名人的热情感到不解。你能告诉你的朋友你认识一些名人,你所得到的不过是恰好证明你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名人养成了一种对付他们所遇到的人们的技巧。他们把一副假面具显示给世人,而把他们的真面目小心地隐藏起来。他们扮演人家指望他表现的角色,而且靠实际经验,把角色演得很好,但是如果你认为这种在公众面前的表演和藏在表演下面的真人相一致,那你就傻了。

我曾对少数人有过感情,深厚的感情;但是我之所以对一般的人感到兴趣,不是为了他们本身的缘故,而是为了我的作品。我不像康德教训的那样,把每一个人自身当成一个目的,而是把每个人当成我这个作家可以利用的材料。比起名人来,我一向更多地关心一般无名的人。他们更多时间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们没有必要装模作样地在人前保护自己,也没必要给人以深刻印象。他们的癖性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有更多的机会表现出来;因为他们很少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从不想隐藏什么。他们表现出各种怪癖来,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怪癖。我们作家要写的毕竟是一些普通人;国王、大亨、独裁者,从我们的观点看来是很不令人满意的对象。去描写那样一些人对作家来说是有吸引力的,但是随着他们努力而来的失败表明,那些人太特殊了,不能成为一件艺术作品的合适基础。作家们不可能把那些人写得很真实,而普通人却是作家写作的广大领域。普通人的意外之处、奇特之点和无限的丰富性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材料。伟大人物大都千篇一律;表现各种矛盾的集合体的乃是小人物。小人物的性格是没有穷尽的。存在于小人物身上的可惊可愕的事情你看也看不完。就我来说,我宁愿和一个兽医而不愿和一个首相在一个荒岛过上一个月。

在这本书里,我将试着把我生活过程中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和思想挑选出来。但是我得出来的一些结论在我心上萦回,有如一只沉船的残骸在不平静的海上飘浮。我觉得,如果我按照某种次序把这些结论记载下来,我自己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些结论的真实样子,因而也许在其中能看出某种一致性来。我早就想作一番努力,而且不止一次,当我开始一次将要持续几个月的旅行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去着手进行这件事。这似乎是个理想的机会。但是我总是发现有许多印象在向我袭来,我看到很多新奇的事,遇到许多唤起我的想象力的人,我就没有时间去回忆了。旅途的经历十分生动,使我无心去内省。

我还因为用自己的身份把我的思想写下来感到为难而废然中止。虽然我用这些观点写了很多作品,但是我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来写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一向把自己看成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长期的习惯使我感到,通过我所创造的人物之口来说话更轻松自在。决定我的人物要想些什么,比决定我自己要想些什么更为容易。让人物去说话对于我向来是一种快乐,而让自己来说话却不是我愿意马上去干的一件事。可是现在我不能再推迟了。在年轻的时候,岁月漫漫在人面前展开,使人很少认识到时光会流逝,甚至到中年时期,带着人们常有的对人生的期待,也容易原谅自己,把自己原来想做而现在还不愿去做的事情拖延下来;但是,必须考虑死亡的时刻毕竟来到了。我们的同时代人在这儿或那儿去世了。我们懂得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也是个人,因此他死了——如此等等,照此类推),到了我们最终认识到,在事物的普遍过程中,我们的终点不会远了,这句话对于我们就不再只是一个逻辑命题。偶然看一眼《泰晤士报》的讣告栏,我们就想到六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我早就想到过,如果在离开人间之前我没有写完这本书,死亡一定会令我很痛苦,因此,我觉得最好马上就开始去写。到我完成这本书时,我就能宁静地面对未来,因为那时我就完成了我一生的工作。如果再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写这本书,那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了,因为这件事很重要,如果现在还没有下决心去做,我就很少有可能去做了。我很高兴我终于把那些杂乱无章地飘浮在我意识不同层次的一切思想收集起来了。当我写下了这些思想,我就将和它们分手,我的心思又可以随便用在别的事情上。因为,我并不希望这将是我写的最后一本书。一个人立完了遗嘱并不马上就死去;一个人是出于谨慎而立遗嘱的。把一个人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是个很好的准备,从此不必在担忧未来中度过余生。当我写完了这本书,我将会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就能够在我的余生里去做我喜欢去做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