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辉(第2/4页)

我的印象中,就表情的严肃和凝重而言,唯一和巴金有所相似的是胡风。一些年过去了,胡风的影子在我的脑子里依然清晰,我和他散步谈话时的一个个场景也依然清晰,但他那时的生命中同样决然没有清风或鸟鸣。他总是严肃着,满脸凝重和倦容,似在思考,又有些像是茫然。如果不是回答问题,他几乎总是保持着沉默。我想,那是因为他是一个理论家,一个痛苦的思想者,受了太多的灵与肉的折磨。几近垮掉的身体和神经,已经使他来不及也不可能对历史对人生作深刻的思索了。

巴金应该说是幸运的。他赶上了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时代,他能够思考历史和人生,能够把一段段业已遥远的流逝的岁月重新铺开在记忆中,用他那经历过文革的精神磨难而变得成熟的目光来加以审视,来无情反思,从而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又矗立起一座令世人仰视的高峰——《随想录》。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随想录》,后人该会怎样评说巴金?有一点大概可以设想,那时人们心目中的巴金,决不会是现在我印象中的这一个巴金。《家》和《寒夜》等固然重要,可以在文学史上光彩夺目,但是,若没有《随想录》,那该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一个残缺的“巴金”!以我的理解,只是因为有了《随想录》,巴金才完成了他的人生追求,一个丰富而独特的人格才最后以这种方式得以定型,并且与他早年希望成为思想家、社会活动家而做出的那些未能实现的努力,无意有意之中形成一个完美的连接。他影响读者影响社会的,不再仅仅限于文学人物或委婉动人的故事或强烈的感情共鸣,《随想录》的存在,以它的思想性社会性历史性而早已超出了文学本身的意义。

一次,我收到他寄来的《随想录》,现在我仍能记得当时的心情。看着他的签名,我想象千里之外的他如何颤巍巍地拿着钢笔的样子。那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得很远。这样虚弱的老人,这样发颤的手,却写出了几乎可以令许多人汗颜的巨作。我很珍爱地一页页翻开它,感到跳跃在字里行间的形象,不是一位老人,而是当年那个对生活对社会对理想充满热情的年轻的李芾甘。是的,他没有老,他对祖国对人民的爱依然那么强烈,他的思想依然年轻依然充满活力。这时,我更多的是将他视为一个思想者,而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感情极其丰富极其敏感的人,这种丰富和敏感,决定了他不可能具备类似于大多数思想家所具有的那种必不可少的冷静甚至超然于外的态度。更何况他有那么多的忧郁,那么多的痛苦。

忧郁和痛苦,巴金给我们带来多少话题。

按照我的理解,忧郁和痛苦应该属于两种不同范畴的概念。前者是性格的,后者是精神的。前者受先天遗传童年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后者则更多的是因抽象与形象、理想与现实、接受与摈弃之间种种矛盾的碰撞而产生。或者说,忧郁是可以从文字从表情上看出来,痛苦则需要从它们的深处感觉到认识到。一个形而下,一个形而上。但是二者又是紧紧糅在一起,密不可分。没有忧郁的性格,对生活的思考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没有精神矛盾的折磨,性格也许就少去许多忧郁的阴影。对于巴金,这两者恰恰构成了他的文学生命的核心,构成了他的情感、思想的基调。

我愿意作出这样的比喻:忧郁和痛苦,是云,是火。在巴金漫长的一生中,云或火从未消失过,哪怕有时它们似乎失去了踪影。

云,永远飘动着,在他的灵魂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使他的作品中总是一方面对未来充满信心,另一方面又流露出感伤、忧虑、惶惑。云的形状随着时间消长而变幻,他的心境也随之变化。但是,如果忧郁和痛苦对于巴金只是云,那么,他留给我们的可能只是愁,是怨,是言情小说一类的感叹。

忧郁和痛苦也是火。这是永远燃烧于他的灵魂之中的火。过去人们(包括我自己)常常谈到热情是巴金心中不灭的火,有热情,才有巴金的创作,才有巴金的风格。我现在觉得,这种表述未必准确,或者说,可能只是一种着眼于外在形态的概括。不错,热情是一团火,巴金自己也一再强调他在创作时,心中总是充满着激情,而且有的作品,完全是受某时某事激发出来的热情而创作的。但是,热情这把火的燃料是什么?或者说他的热情不同于他人的热情的原因是什么?这就是他的忧郁,他的痛苦。他的热情往往因忧郁和痛苦的相拥抱而产生,而发泄。热情的形态,本来就应该是千姿百态。忧郁和痛苦,未必一定是消沉冷寂,在巴金那里,恰恰形成他胸中炽烈的情感。正是这由忧郁和痛苦形成的火,使他注定不可能按照少年立下的意愿去成为理论家思想家,而是不得不受它们的驱使,将思想、将心中的矛盾、将生活赐予的一切转换成文学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