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第4/5页)

谁也不肯去换衣服,都希望别人穿花的,自己穿得板板正正、严严肃肃。照相,总是个正事。于是,我说:“我这个相机呀,不一般呢,照完了,立刻就出人,穿得越漂亮,笑得越自然,越好看。不信,你们马上看!”

说着,把小孩子们拉到一堆儿。孩子们穿得花,站一块儿,我手里一按,“哗”,从相机后面出来一张胶片。

“你这是什么行子?”“这上边什么都没有呀?”……

“别急,别急。”一次成相的胶片出相也需要一分钟的时间;不过,我故意把胶片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拿出来看,注意看,看见一点儿影儿没有,怎么样?怎么样?……”人影儿渐渐清晰起来,五个五彩的小孩儿!

全家人立刻热闹起来,你争我抢地看。

“快换衣服,太阳就要下山啦!”

姐、嫂都跟妹妹借花衣服,婶呢,又换了一件衣服,还是兰的。

小弟穿他染料厂的劳动布工作服,领口是敞着呢,还是扣上,老人和年轻人意见不一致。凤鸾穿得花,还背上个塑料小书包,穿上双高跟鞋,我不敢打击她,不告诉她那鞋后跟照不上。景全死活不肯往一块儿站:“我笑不好,憋了镜头……”“那好,你来按!”“快快,站好,笑!”

有影儿了,出色儿了,清晰了,一张全家福。

—家人送我出门。

“给你爸捎好儿。”

“儿,再来呀。”

“妹,慢走。”

“姐……”

一些临分手的老话。

我回头应着,看见黄昏中的门口。夕阳从门洞那边透过来,洒亮了半个门洞,抹金了一溜草门檐,点透玲玲珑珑的榆树尖;这半边全在长长的影子里,门板,地面,榆树干和老黄牛……

心突然受不住了,赶紧走到最前头,把所有的话收在耳中,只管脸朝前一个劲儿走,一个劲儿点头。习惯了的,冷静的那半个心问自己:怎么了?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难道,从这里上路,真是去流浪?难道前边那么远,不知有什么在等你?

不知为什么。

只是管不住流泪,哭得好伤心,想站下,把所有的泪都流个干净,真想!还是只管往前走。

走到巷头,擦着眼回下头,一家人默默地跟着我走。拐过弯,走到村口,再回头,全家都站在那儿。天暗了,能从蓝的、白的、花的衣服上辨出人,看不清脸。

走到村外,再回头,看不见脸,看不清人,蓝的、白的、花的,隐隐约约,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里在变着。连那个门口,那头老牛,那棵榆树也要消失,终要变成另外的样子。然而,我确确实实地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

□读书人语

张辛欣写过不少散文,最好的当属《回老家》,张辛欣真挚朴素地叙述了自己在漫长的归乡路上所滋生的人生感悟,在较深的层次上渲染出某种悠远绵长的文化韵味,文字的技巧反而在其次了。

中国人最善于乡愁。在中国,故乡不仅仅具有某种情感的象征意义,更是一种深层意义的文化风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袭击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远远、淡淡,又叫人有点怕沾的老家,人生使命似的,早晚必定得回去一趟。”所以哲学家说,哲学是人们怀着无尽的乡愁寻找人类心灵家园的冲动。

当代也有许多作家理智地审视了对故乡的温情,刘宸云坦率地认为:“故乡在我脑子里的整体印象,是黑压压的一片繁重和杂乱。从目前来讲,我对故乡的感情是拒绝多于接受。我不理解那些歌颂故乡或把故乡当作温情和情感发源地的文章或歌曲。因为这种重温旧情本身就是一种贵族式的回首当年和居高临下的同情感的表露。”张辛欣也冷静,也客观,却也不动声色地激动。所以她在《回老家》中主要铺展了原生态的故乡和它的魅力:远远近近、温和而又拥挤的村落,质朴淳厚、带有农民式狡黠的亲人,藏着无尽故事的神秘、土地……。似乎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个故乡,贫穷苍凉却留下了我们最温柔的怀想,类似于生命的根,寻到了,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心安、也记挂。

张辛欣在这篇朴素得看不出技巧的散文里,唤醒了我们记忆深处渐已朦胧的情愫,好像有什么平时很难触摸的东西被深深搅动了,这也许就是那个能沟通人类共同情结的切点吧,真正是“情到深处人孤独”“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那么,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的心中它的实体已经淡化、虚化,它的存在只是一种形式、精神、文化和有关生命的秘想。当人们为实现现实目的而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会确确实实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有老家,真好,回不回倒不重要了,只要精神漫游有了出发地,只要情感找到了寄托,只要归属的愿望有所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