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第2/5页)

婶子在门洞里的灶前拉风箱。

“娘,看谁来了?”

婶子扭过脸,背着院子里的光。

我站在门口,背着巷子里的光。

婶子站起来,拉拉我的手,端详一会儿,便说:

“我儿,咋长得这么赖啦!”

赖是方言,就是瘦。

“老了,婶儿。”

“吔!”

一个细溜溜儿的小青年正推着车往外走,俩人都发怔,是小弟延伟,可谁也不敢认谁。我上次来,他还小的说不出个整话呢。

“干什么去?”

“姐,我去厂里上班。”他怕生,红着脸笑。

“不是说你们厂停产大半年了吗?”我听爸说过。

“又开工了,姐。”

“那半年你干什么来着?呆着?”我成心逗他。爸来家时,他正干在公路上查机动车执照的差事。一帮人,一大早就等着罚司机的钱。

“断路去啦,”婶子实心,替他说,“咱家不让他干那行了,那成个啥?不是把左右的乡亲都得罪下啦!”

他光笑。

从院里另一个灶屋里钻出一个年青女子,脆生生地叫:“是我姐来了吧?刚到家呀?”二弟延平的媳妇。

“延平呢?”

“上集上去卖鲜花生儿去了。姐,屋里坐,怎么事先也不写个信来,好去车站接你呀!壮壮,叫大姑。”

那个一点儿也不壮的小儿子,脸口顿时皱起点怕见人的苦纹纹儿,直缩到他娘的腿缝缝里。

“静静,叫大姑。”

五六岁的女儿立刻仰起脸大声叫,“大姑!”

我们张家女孩子都比男孩儿能说会道,连我们叔家娶来的儿媳妇和儿媳妇的女儿也不例外。奇不奇!

婶子忙不迭进正屋去洗杯子,又从里屋什么地方,翻出个纸包包,打开来,哗哗地往杯子里倒,白生生的,是糖。冲上水,端到眼前。糖水立刻招来苍绳,大胆点儿的蝇子钻到杯子里边去舔舔尝尝。我赶快把糖水一口喝下去,不让苍蝇沾便宜。婶子紧着又拿起白糖包往杯子里下。不好直说,只说我不爱吃糖。差不多情恳词切地央告了,婶子审视审视我的脸,不知是怕我在替她节省,还是盼我这瘦兮兮的赖样儿快快补起来。“少搁点儿,啊?”说着,又下了小半杯白生生的糖。或许,在婶子眼里,不论眼下糖已经怎样地遍地都是,不论它会落到什么价儿,不论别的东西怎么新奇,怎么可口,怎么贵重,怎么大张旗鼓地做些个益寿延年的广告,糖,永远是个靠得住,老牌子的好东西。

张罗完喝水,就张罗叫你洗脸,这是待城里客添的项目。第三件事儿,必定该是吃饭,不论是个啥时候,上午还是半夜。

叔来了。

边支车边说:“咋长得这么赖啊?穿的也怪寒碜,你那半长的裤子,叫咱乡里人看着,以为是布不够呢。”

说着,又推起车走。

“忙啥?”

“赶集去。”

我想起我的秘密——酸辣汤。

村边有人盖房,村中间也有人盖房。村边起了一溜溜老式样的新农舍。外路来的明白人一看就明白,盖平顶房的更富有本事,用钢筋、水泥,全是议价货,议价比平价贵着十倍,有钱还得有大门路。老式样的新农舍也不含糊,青砖到顶,顶铺全瓦。这地方石头不如砖价儿,砖又不如瓦价儿。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全砖全瓦是白薯煎饼换了白面煎饼,是这二年的事。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整天吃白面做的煎饼,那,二年前,敢想?!

只有这地方的人才觉着煎饼那东西好吃。

垫三块小瓦片,在地上支一个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边是一堆黄澄澄的烧火的麦秸,鏊子上边薄薄,匀匀地摊一层白白的面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边。做煎饼的妇女蹲在鏊子前,在轻烟中,眯着眼,两手忙活,一会儿,手边的秫秸盖帘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饼。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时候,拿一张,叠了又叠,用筷子一顺,一折,夹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几层!刚做的煎饼脆,放上半天回了软,搁上一两天,吃着就拉嗓儿!然而这地方的人只是认煎饼。夸媳妇的能干,那准是说煎饼摊得薄又匀;伤了和气,结上伙去砸人家,进门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麦子煎饼,就代表着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聋眼花,指指仅剩的两颗牙,说:行,还能吃煎饼呢。

爸小时候,见教书先生吃饭,顿顿炒个鸡蛋辣椒卷在煎饼里,便立了大志:我长大也要当教书先生!

旧日里,老太太要给在外边混事的儿子传个话儿,就拐着小脚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净手,铺好原书纸的“八行书”,问:

“他大婶子,写啥?”

老太太把一条腿搬到另一条腿上:“你告诉他,我骂他!不孝顺的东西,混出人样儿,忘了娘老子!你写,咱家那驴下了,可打春时候喂下的羊蛋子,闹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给我写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没人补,怕他叫火车碰啦,怕他饿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来!还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给我写得真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