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涛

1946—

周涛,当代作家。出生于山西省潞城县。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新疆军区政治部创作员。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有诗集《八月的果园》、《牧人集》、《神山》、《鹰笛》等,有散文集《稀世之鸟》广为流传。

瓶中何物

瓶中何物——水乎火乎?

青诗曰:有水的形态、火的性格。水是怎样的一种阴柔优美,顺器随形,火又是何等的暴躁凶烈,因风就势,是谁使这对立的两种力量合而为一的呢?

瓶中何物——火乎水乎?

绿诗答:一滴酒是一汪水,它是大自然的血清;一滴酒是一朵火,它是这血清的自焚。倾出不过一汪,点燃不过一朵,可是它为什么无腿走千家,有嘴吻万人,愁深常至友、恨浅柜中缘,它为什么总能以涓涓细流突破、推倒理智的重重防线,从貌似干涸的感情深渊里掀起层层巨澜呢?

水火无情酒有情。

有情方饮酒,无聊才读书。

然而酒中的情是什么情啊?透过清澈的一杯薄酒,一眼望见的该是怎样一种一眼望不到底的虚空啊?杯中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壶里的乾坤尽是风霜雨雪。谁敢定睛凝视这高度概括、浓缩、酝酿、提炼的无物之物?君不见人间多少铁心肠、硬肝胆的所谓英雄男儿,哪个不是两眼一闭、仰颈吞下这杯苦药?谁都知道酒中的情只是两个字:浅薄,但是谁又能完全摆脱它呢?人间的至深至真的情,是被酒翻来复去捉弄、颠三倒四玩耍的,酒这流氓!

酒是情物,而酒却是最无情的。

记起,一个像井轱辘那样古旧的童话,它实在是意味儿太深长了:渔人从大海里打捞出一个瓶口封死的瓶子,他好奇,打开一一被封闭了五百年的巨大妖魔从瓶子里出来了……这个故事是酒的绝妙的象征,只有喝醉酒的人才懂得那个巨大的妖魔是怎样从长时间封闭的心灵的瓶口中被释放出来,它的躯体如烟似梦、庞大得顶天立地,它的面貌狰狞奇幻,比最奇特的想像的组合还要怪诞百倍,它一旦从现实主义的、唯物的人的心灵中被释放出来,竟能把产生它、压抑它的那个人惊骇得绝倒!

它是醉酒者的原欲和灵魂。

饮者呵,你目睹过自己放出的灵魂么?假如你目睹过,你是不是认识它是你的哪一部分?你是不是理解它?你是不是像那个渔人一样用小小的欺骗伎俩重又把它诱入瓶口,贴上封纸?你能够装得若无其事吗一一当那个令人惊骇的巨物装进心灵的瓷瓶之后,你能够获得真正的安稳么?

酒是人类古老的、寻求精神解脱的产物。它是以物质的精华诱发精神的灵物的一把钥匙。它还是医治人间一切苦闷情绪的一杯无效的、常服的苦药。它总是以欢乐开始以哭泣告终。

有一个悖论是令人奇怪的,那就是:我们这个古老的、近百年来衰落、饥饿、被人讥讽为“东亚病夫”的民族,所酿制的酒却是最烈的。我们的胃就这样在烈酒的燃烧、刺激下痉孪,妄图一夜之间呕吐尽全部传统,早晨醒来变成一个崭新的人……在醉眼朦胧中,我们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的自己,但是那个幻象不经召唤就重又回到了瓶子里,“杨柳岸”,依然只是“晓风残月”。

酒啊,你这骗子!

在酒的瓮边,经常站着的是两种人:名士和酒徒。而这两类人其实是难以明确划分的,名士是有名的酒徒,酒徒是无名的名士,他们是肃立于酒瓮边上的文武大臣,也是歪倒于酒旗之下的烈士祭品,酒是他们的帝王。

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是何等透彻!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像李白这样借着诗和酒的翅膀在精神的太空里恣意飞行的人了,他是一个奇迹,一个超越时空的天才!当你读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的句子,你不能不相信他那双奇异的醉眼在千年以前的某一个夜晚,其实是真真切切地望见了一个外星人也没准儿!

另外,还有一位名叫辛弃疾的中国十二世纪诗人的醉态也是不朽的:“风动疑是松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位在十二世纪的某一天喝醉了酒的卸甲将军,浑然达到与万物相通的境地,他的醉态鲜活生动,微雕一般刻画栩栩传神,像留在化石上的鱼尾戛然而止时的一翘……直至二十世纪乃至三十世纪,人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那种颐指气使的、招呼僮仆的呼叫声——“杯,汝来前。”

酒是灵魂的锋快无比的剃须刀,它割断的是心里逐年增长的杂乱无章的荒草,剃除清理的是日积月累的情绪中的积垢乱髭。它还你一个轻快,让你在内心里来一次删繁就简、领异标新!

酒是心灵的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