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华(第2/3页)

我不觉展开手上的一页汉译祷文:

我信全能的天主圣父,天地以及一切有形物与无形物的创造者。

我信唯一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的独生子。万物因他而造。

他为我人类得救,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升了天,坐在圣父右侧。

他仍可光荣降临,审判生者与死者。

他的神国万世无疆。

我期待着死者的复活以及来世的生命。

阿门!

就在这浏览经文的间隙里,侧目向信徒席上瞥了一眼的时候,我望见了那个少年人。见他正跪在自己坐位前的拜垫上,俯首低眉,双唇嚅动,那全身心的虔诚神态,竟让我这个从旁斜视着他的人,顿生一种类似羞愧的情感……

“阿门!”就在此刻,圣堂内全体信徒随着主祭人的领诵,众口一音,发出这声据说是可达天界、可动圣听的祝语兼誓言般的呼吁。

也就在此刻,好像由大地深处升起的一股乐音,顿时占据了这青石穹顶下的整个空间。这该是大管风琴奏响了。莫扎特曾经赞誉它是“全人类的最完美的乐器”。也就是刚才进堂时候看到了的,那么高大的一组组金属簧管。乐音如海潮,如野雾,冲腾着,弥漫着。两个世纪以前,有个法兰西传教士,从中国带走一把笙,启发了一代又一代欧洲的乐器工艺大师,制造出“自由簧片”,才使得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里矗立起大管风琴。乐音继续弥漫着,冲腾着,那么深沉,浑厚,凝重,恢宏,似乎渐渐渗透出这四面的石壁去,直扩展到辽远的天空;这乐音又似乎正渐渐失去自身的旋律感,只剩下震撼性的搏动,化作了巨大的延展力和容纳力,真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以名状,也无以抗拒……

乐音中,我再次瞥见那少年。就在见到他两眶泪光的一瞬间,借助自己心头猛地一阵痉挛,我的心神才摆脱开这乐音所施加给我的一种既已神圣化、又已母性化了的,既像拥抱、又像溶解般的力的制约,对这位新结识的少年朋友,做一番自己的想象,联想,推测,甚至演义……

浑厚的大管风琴的乐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为一片鸿蒙的背景。一直肃立在这圣堂后侧高台上的唱诗班所呈献的一曲圣歌,正庄严升起,回荡于穹顶间;又缓缓降落,有如天音。这可是那首绵延千载、以四线谱传录下来的《格列戈里歌咏》,还是往复祝颂着“在天我等圣父”的《天主经》?……只觉得那歌词的语言面貌隐约在音乐的氛围中。此地此时,仿佛音乐就是一切,氛围就是一切。

歌乐声中,忽见从信徒席间跑出个小女孩儿来——瘦瘦的,矮矮的,皮肤如夜色,满头卷发如正在哺乳期的黑羊羔的胎毛,额头微微前突,眉睫隐在肤色里,一对眸子如夜空双星,鼻子娇小而微翘在额头落下的晕影里,厚敦敦的嘴唇红润如春花,浑身纯白纱衣——正捧着圣经,跑到圣坛前一个突出在信徒席最前端的拜垫旁。见她悄悄跪下,纱裙如云如雪,飘然拂地;又抬头向那烛影中的圣母呈献一瞬温驯的目光——那眼神,真如羊羔待哺般的柔顺、痴恋,乃至沉迷;随后就垂落眼睑,默祷着——哦,连这样幼小的一个生灵,也在追求一种“如光如盐”甚或如同母乳的东西么?那东西,也可以称之为“信仰”么?

歌乐声中,我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他正双手合什、低眉长跪,且已泪流满面了。那神情,似比黑女孩复杂得多。可难道他也在追求那种“如光如盐”甚至“如乳”的“信仰”么?难道他的信仰不在广阔地平线上,却在这壁龛前的沉重而朦胧的烛光里?他本该到晴朗的长空下去奔跑,到汹涌的大海上去遨游,他的生命的“光”“盐”和“乳”本该从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寻求;可他,却侧转身去,摘下那枚标志着自己某种可贵特征的证章——老实说,我怀疑那是一枚共青团团徽,眼睁睁地就要投身到来自“天国”的“圣灵之光”中去了么?恍惚间,我一时竟无从询问,也无以解答了。

圣歌仿佛接近尾声。我却迫于一种超“圣灵”的压力,顿感不能留久了;虽然,最后的领“圣体”,就是每个信徒跪接主祭人手上的一块块印制着耶稣形象的薄饼,含食而去的隆重仪式,就要举行。可我怕,怕见那少年真地含泪让“圣体”与他的灵肉同在……我匆匆退场,穿出圣堂一角的小门。艳阳重又朗照在我的头颅之上。我伫立着,直到目送信徒们离开这庭院,也在人流中发现了那少年,却又不忍,也许是不敢,再跟他交流一次目光。从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眼模糊着,如痴如醉:步子也只是随流而动的如经典物理学所说的那种“位移”——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位移”啊!而我却似乎得到了解脱似的,只无端地忽然感到一阵别样的欣慰:此时此刻,毕竟早已不是天容如黑、夜气如磐时候:他,毕竟又在这朗照中了,而地平线,又正在他面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