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第2/6页)

可是胃和舌头都是不易满足的家伙,它们仍然要求大豆更易消化和更适口些,于是豆腐这一东西的发明,不能不说是先代人民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遗产。

一位朋友是清代著名古文家桐城方望溪先生的后代。谈起豆腐,他就眉飞色舞地把他们桐城特产“娇豆腐”来描述一番,“娇豆腐”又名“水豆腐”,略如北京的“豆腐脑”而香嫩过之。买卖时以铜勺舀取,根本不成坯,的确当得起一个“娇”字。娇豆腐最简单的吃法,只是用酱油汤烹一下就可以了。在桐城,几乎家家户户都视为助餐的美味。他还记得有人写过几十首《桐城好》词,其中一首就是咏“娇豆腐”的:

桐城好,豆腐十分娇。把足酱油姜汁拌,煎些虾米火锅熬,人喝两三瓢。

朋友讲到这里,我插口说:妙呀,人们都知道文学史上出现过桐城派,却不料豆腐也出现了“桐城派”。但我不明白如此名贵的桐城娇豆腐,是否与淮南王刘安的传统有关系。

在县城里,小巷的秋凉之夜,常有纸做的风灯随着担子摇摇晃晃地自远而近,挑担人悠远而低沉的调子喊出:“豆——腐”。

作为一个中国人或者一个东方人,这种景色是会勾起你心头的一种特殊滋味的;原因它不单是叫你想到那香滑温清的味道,而更容易使你感觉到所谓“乡土之情”以及生活的多彩。

一九五六年九月原作,

一九七九年七月修改。

□读书人语

没有想到“豆腐”也能写成好文章。没有想到“豆腐”现象,也是一种中华民族的文化积淀,竟如此神奇地牵连着人们的思国怀乡之情。通过它,侨居异国他乡的游子,促膝夜谈,“勾起了大家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情”。难怪那位旅英的学者说:“看来豆腐这种东西是渗合了中国人某种共同的感情因素来做成的。”也正如作者开宗明义说的:“对自己祖国和家乡的爱恋,常常会寄托在一些十分平凡的日常事物中。”而“豆腐”在他笔下,就显得十分不平凡了。

作者俨然是个豆腐专家,他旁征博引,对这种价廉物美、营养丰富、滑润清香的大众化食品,从配料、制法、地域、水质的不同,从而产生各地区的特殊风味,如桐城特产“娇豆腐”等等。苗子先生是位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艺术家,写散文,并非其专业,但其出手文字,却堪称篇篇玑珠,文字行云流水,婉曲深长,其中原委,是很值得人三思的。 【单 复】

生命之火长明
——记沈从文先生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沈从文:《烛虚》

四十年代开始,那时在多雾的山城——所谓抗战“陪都”,天天躲警报,天天听到“磨擦”消息,天天看物价飞涨,天天读德、日法西斯向全世界疯狂屠杀,读大隧道惨案、公务员贫不聊生全家自杀、“孔二小姐”奇闻、航空奖券发财逸话……之类的报纸新闻,使我感到空气窒息,有如在污浊的阴沟中受到六月炎暑的蒸郁,人在衙门公案上天天盖图章,心里却茫然惘然,不了解这生活和生命到底为了什么,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

那时,偶然在民生路书店买到沈从文的新作《烛虚》,发现他写得极美,从文字之美使我发现生命原来也极美,因为这种文字是生命所赋予的。于是我被《烛虚》带到另一个境界去:

宇宙实在是个极复杂的东西……人心复杂,似有过之无不及,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分裂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也有人仅仅从抽象产生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乐的。

这种“抽象”并不是神,不是唯心的宗教,而是作者心目中的“美”。据作者的意见,这种美的感受,诉诸文字不如诉诸图画,诉诸图画不如诉诸数学,诉诸数学不如诉诸音乐。但是,更好的是连音声都没有:“大门前后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是的,在至美之前,人们最好无声。

沈先生把美与爱的抽象提到高度,于是他觉得生命有极伟大之处。“金钱对‘生活’虽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他认为生命的目的只是对人世的美好——形与质的发现,并且让别人也去发现。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我(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去照耀烧炙,重获新生的我)的存在,还是为的是反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