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之(第3/3页)

那一回你来没见着,怅怅!静希的文学史收到了。

昨天读到你的《陶渊明真超出于时代吗?》一文,很高兴!你说了人家没有说的话,人家不敢说的话。陶渊明究竟也是人,不必去神化他。自然你注重的是他的因袭,他的不超出于时代;他的变化处你没有说,因为不在这篇文章范围以内。你所说的都是极有价值的批评。我盼望你能多写这类文章。你近年来的散篇批评文字,我差不多都读了,觉得好!除关于司马迁的,我知道要出书外,如《论批评》,《谈选本》一类小文,我觉得也可以集成书,可惜不容易找出版的地方。

本年度担任些什么功课?为念。祝好!

这时日到现在不满一年,手泽犹新!其中所说静希,就是林庚的字。这信里又依然提起《谈选本》来。在一般人愁柴米油盐之中,生活于风俗日薄,古道日丧之下,谁还能像这样关心着后进的文字呢?

佩弦先生晚年,事事仔细则如故。我们如果向他借一本书,他一定先问看多少日子?”随手又拿过本子来,把姓名书名年月日都写上去。

最后的一次晤谈,是本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带了太太和小孩去看他。他又是病后,十分清癯。我们一坐定,他就进屋里去了,立刻拿出来的是一封信,和四块糖。这封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来的,由于朱先生的推荐,他这位老朋友读了我一篇《李清照论》,来信就是讨论此文的。佩弦先生的东西,一定放得很有秩序,否则我一到,如何能马上就取出来呢?他那四块糖则是每人一块,他自己的一份却没吃,所以我的小孩便得了两块。任何事,他都是这样“合理化”!我一向拿长辈看他,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上座,结果上座空着。又因为我带了太太去,他的太太逢巧没在家,他便不住抱歉,而且特别和我太太谈一些家常。

这是最后的一次会晤,没想到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佩弦先生的稳健,没让他走到闻一多先生那样的道路,可是他的坚定,始终让他在大时代的队伍里没错了步伐(他对于新诗运动的认识之正确,可以说明这一点);再加上他的虚心和认真,他肯向青年学习,所以他能够在青年的热情里前进着,并领导着。他憔悴,他病倒,他逝去了。可是他的精神没生过锈,没腐烂过,永远年青!

一般人常提到他的《背影》,并且因此称他为散文家,我想这是故意小看了他。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毁灭》,——在中国是一首可纪念的长诗。可惜我没曾接触过他那奔放的诗人的一段生活。他后期所表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学术工作者,一个有良心的教育家。——教育家而有良心,是多么令人可敬呢!

有些人对佩弦先生现在为青年所爱戴是不大以为然的,甚而有人说:“这是被包围!”然而我们敢说这是最恶毒的诬蔑,诬蔑青年,诬蔑佩弦先生!真理只有一个,认识真理的人自然会牵着手前进,谁也包围不了谁,谁也左右不了谁!正是在这诬蔑声中,我们越敬爱他,越觉得他是一个稳健而坚定的有良心的教育家了!

1948年8月21日,写于北平

□读书人语

写悼念师长的文字总是亲切。不过因离逝者距离太近,“杂忆”往往易流于琐屑。李长之忆朱自清师,从临终未得一见,到清华初识、编《文学季刊》、抗战时在后方数度相见、胜利复员直至最后一次晤谈,所选事实皆亲自经历,自然是细微的,但始终能把定住对老师公正、拘谨、谦和性格的充分理解。文章主线分明,一个“清”字概括完了朱自清。虽然处处见出爱戴,仍能如实写出他渐入老境,及让传统的老师压去朋友倾吐的真挚。夹叙夹议到底,特别是最后说因了稳健使先生没走上闻一多的路,但其坚定的意志终于让他在大时代中没错了步伐,把全篇的思想升华。本文注重选材,调度得法,所忆对象有血有肉,可称得是一篇逼近真实的抒写历史性人物的佳作。 【吴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