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第3/3页)

暑假里每天晚上我们在街上玩。我们到一个桥下,背着电灯站着,叫人不大瞧得清我们的脸。无论有什么陌生人坐着黄包车从桥上溜下来,我们就对他恭恭敬敬鞠个躬:“先生,李先生在家里等你,要请你去。”说了马上掉头就走。

进了中学不到两星期,又全校都认识我了。无论先生,无论同学,总得撩他们几句,遇着些比我大得多的同学要动手,(并非真打),我就逃上楼去,一见别人上了楼,我就跨过栏干,抱着柱子溜下到地下来。说这些撩人的话,我还收了几个徒弟的。中学里有各种运动行头,因此打架的机会也特别多,抢球的结果不打架当然不行,对不对。

教务主任老是叫了我去:饭厅里别人打碎了碗他以为是我,无论什么地方有人闯了祸他也疑心由于我。要是他走一个蹩扭的地方看见没有我,我相信他准得很失望的。有一次,一个教员告发我晚上在楼上栏杆边,对下面天井小便,教务主任又叫了我去。虽然小便的不止我一人,可是我发明的。他说这里小便有碍卫生,因为下面还有水缸盛着用水,说不定囤尿会撒到缸里去的。“我正为了怕有碍卫生才这么着,”我只好这么说,“卫生学上说,尿熬得太急会生病,我正尿急,可是厕所太远……。”他踌躇了一会:“唔,是的,这要想办法。”

可是谁知道他扣了我多少品行分数!我们料定是某个教员去告的,本来我们全班对他很有点恶感,现在更深了。我们哇喇哇喇说着他,他于是动了火:“你们管我么!”

“我们当然管不着你呀,”我说,“我们又不是你的老子。”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老子,难道说错了么,难道我们是你的老子么?”

和同学们虽然老打架,可是很要好。他们老围着我叫我说故事。现在故事知道得更多了。我在通俗图书馆看了许多林琴南译的东西,还有许多侦探小说。最拿手的故事是所谓《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W · Scott: lvanhoe),《滑稽外史》(C. Dickens: Nicola)等等,还有些什么《福尔摩斯》,《亚森罗苹》之类的侦探故事。我记得还有部什么《电术奇谈》,记不清是谁写的了,这故事很受欢迎,我一个星期才把它说完。有时候不高兴讲也被拖着讲,我就造着:福尔摩斯跟着亚森罗苹到上海,一上岸亚森罗苹就飞似地跑,福尔摩斯拚命追,“哪,就这么追,”我拔腿跑着,装着追的样子,一直跑了去。我用这么个方法解围的。

因为爱看小说之故,和几位同学写起来,都是些在林琴南和《礼拜六》之类的影响之下。我写了些滑稽小说。我们还投稿哩。可是严格地说,这已经算不了是幼年,似乎不应当写进去。

于是我这篇短文也趁此打住了罢。

□读书人语

张天翼是三十年代以来小说名家,此篇偶一为之,却应了文章天成那句老话,写得跳动生姿。全文分节记写童年经历,由父母、哥姐(他是老小)、学校,直写到自己。他文学天分的渊源,处于新旧文化交替时期的时代环境,特别是他的从小好动、机灵、游戏时想象丰富、爱好阅读、擅长说故事等性格特征,在文中被描摹得如此活泼泼的,读来令人忍俊不止。叙述文字纯白、峭利、节奏徐疾张弛变化不拘、有很厚的幽默内涵,闪烁着机智的才华。与题目颇为相合的,是通篇又极富童趣,叙述人那种稍稍捉弄别人兼带自嘲的口吻,更增添天真无邪的情味。本篇是研究张天翼讽刺与儿童文学气质的第一手资料,全文充满生的跃动和强烈自我体验,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妙文。 【吴福辉】

  1. 实为19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