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第2/3页)

也像那个小学一样,这中学直到现在还是那位校长,还是那些先生,而且名誉也还是一样的好:算那省会里的第一流学校。

我自己

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家都不欢喜我:我不听他们的话。我拿棍子在别人房门口敲着,别人要是:“×弟,别敲罢,”那我就得一连敲上两三个钟头。别人不说倒也许好些。因此常挨爹妈的骂,这我到很大才克服掉。

我的恩物是军乐队。似乎常有军乐队在街上走过,我就要大人带我去看。这大概是受了姊姊哥哥们的影响:他们常拉着手风琴唱歌,哼着军乐队的曲子。还有件恩物是轮船火车,一听见火车叫“哆!”就要往外跑。在家里我拿着粉笔铅笔,用了野兽派的手法,在墙上在地板上画着蚕子似的火车。我用五六个火柴盒接起来做火车。我在那上面画着铁路:由妈妈站到爹爹站,到姊姊站,到姑母站到厨房站,我自己做了火车开来开去,嘴里叫着,“哆——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开到厨房站,厨房刘大哥(爹要我这么叫他)就说:“你这个火车要上煤了吧。来,我给你上煤。”这一手我顶高兴,因此火车常往厨房站开,而且在那一站停得最久。我顶欢喜上煤!

一个人最好是开火车,当个乐手也好,要是在火车里奏乐,那就,吓,我的乖乖!

哥哥死后,嫂嫂带着侄儿送哥哥灵柩回去,接着许多大人们要上学,要找职业,都离开了我们。全家只有爹妈我。我哭着:“一点不好玩呀,一点不好玩呀。”

七岁那年离开这省会,跑了几个地方,到另外一个省会里住下。我不感到不好玩了。学校有同学。在家里爹妈给我说故事,星期日他们带我出去玩,还有位老王妈,每晚总得说个徐文长,说个《屁弹铜匠》这类。门口有许多茅屋,住着些卖豆腐干的,开小茶店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的朋友,有几个还是同学。

在初小有一次开全城小学运动会,我去参加五十码赛跑,得第二,给了我许多奖品:十几册商务印书馆的童话,孙毓修先生编的。有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读给我听。于是渐渐地自己看,买了一些,借了一些。商务中华那时所出的童话都看全了。到高小开始看旧小说,第一部是《岳传》,向个姓夏的借的。才看了一点,和夏先生打起架来,书还他。马上好了,再借来看下去。第二天又打架,又还他。第三天他又把书借给我。这部《岳传》足足看了一个月。接着借看《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彭公案》等等,这些教给我们拜把,打架的机会也就特别多。把弟兄也常会打起来。于是来了个调解人给我们讲和,写和约,还画花押,不过说不定这和约在下一分钟里给撕得粉碎,拳头对拳头又顶起来:“不打你这忘八羔子不是好汉!”

我没有一样功课好的,可是先生们说我将来可以做个书家,据说我的字写得好。在初小时,全校开什么会,他们还叫我当着许多陌生面孔写一副泥金对子,他们还教了些话让我在台上说了几句。校长兴奋着脸说:“那天知县拍手拍得最厉害。”理科教员还郑重地请我写过中堂:朱柏庐《治家格言》。我闯下许多祸,我在先生那里的案件每天总有四五起,而没被开除,或者是因为这一点。这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说这小学是县立的。

大姊(大姊夫早去世)失业了,住在我家里,以后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在我家长大。这外甥比我小三岁,我们做了好朋友,暑假寒假就是我们的天下。我开了一家大戏院。用骨牌凳翻过来当舞台,在厚纸上用彩色画了花脸,胡子,花旦,剪下来,当作戏子。梅兰芳还在我那里唱过戏哩。晚上演电影:在那些做手工用的玻璃板上画着古里八怪的脸,靠着灯,映到床上,观众是我那朋友,还有老王妈。有时也预备两张藤椅,请爹妈来坐包厢。我和那朋友组织了一个乐队,把老王妈的洋铁箱子挂在身上当大鼓敲着,我们自己的嗓子奏着乐。

我那大戏院关了门之后,就开了家书店。我把知道的故事写成小册子,每册三四页。此外还杜造了些故事。一面还出日刊,每期一张尽白纸,有故事,笑话,插图。我的读者只有一位。

他呢,开了个动物园,里面陈列着的动物是:猫一头,乌龟一只,螃蟹一只。我是唯一的参观人。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闹了蹩扭,我不合作。他慌了起来,因为开了家动物园没人参观到底是不大舒服的,他对我母亲哭丧着脸:“婆婆呀,快叫舅舅来看我的动物园罢,我们动物园一个人也没有了。”

不久他的乌龟因营养不良而病死,动物园关了门。我和他就拿一个纸匣子,装上轮盘,叫那只螃蟹拖车子。可是它不听话,它横走,把车子拖得乱七八糟。我们用一根筷子打它。还是不行。我那朋友动了火,狠命地一打,把蟹黄打了出来。他为这悲哀了一两天。我那刊物还为这出了个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