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第2/3页)

Even such is time

天辛君不久便病终了,所谓

壮志未成身先死,

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消息她在友人家中听到的,一声霹雳,她晕绝过去,后来她好容易换过气来了,和大风浪后的浪面一样,她貌似沉静,支撑着她的恶运;然而由这时起,她的心完全心碎了。

这以后的生活,她的诗文是唯一而最确实的证明;并且明瞭了她思想上的所以悲观与厌世,我们也就更易透解她的哀婉凄怆的诗文。伊尔文在他的文章内论道:“但是一个妇人的全生命便是一本情感的历史。心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的野心想主宰一切!在这里她的贪性想得着那些隐秘的宝藏。她送出她的同情去冒险;她安置她的全灵魂在情感的交易上;如果船沉了,她的情况便毫无希望——因为这是一个心的破产。”他继续论道:“她是她自己的思想与感情的伴侣;如果它们变为忧伤的宰辅,她还能到什么地方寻她的安慰呢?她的命运是受男子的求婚,为其所胜有;如果不幸于她的爱情,她的心就如同被攻下了寨堡,让敌人打了下来,弃在一边荒芜起来。”

在今年四月的暮春天气,评梅先生领着她十几位女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在一个下弦月的微光的朦胧里,我们一共四五个人坐在荷花池前的石阶上,她背倚着石栏杆,静静听着她的学生们的漫烂的歌唱,天真的谈屑;我坐在最高的一层石级上。在微浮底黯黯的水面上,探出一团一团的新荷,亭旁静伫,仿佛盘算好了从她亲口内要细聆她凄凉的身世。四外的松柏,和一切山石间的杂草,都沉落于夜的怀抱。这个夜不太黑暗,不太明晔,正是一个诗人的夜。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感动,回头向我道:“在这里求学是幸福!”

我说这得分什么学生。

有一个学生问她的岁数。她告诉了她,喟叹了一声。

“我觉得我活到这个年纪真不易!”她继续道:“光阴也真过得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一个优美的环境,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的疲倦;昨天晚晌我在对面山下的石墩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微红了起来。我不能不在社会里鬼混,哦,那社会!什么样有志气的好人也让它一口吞下去。我挣扎着,我从来不有苟且,我从来只和我自己是朋友。我站在泥水里头,和这莲花一样,可是和它们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将来死去还是一个父母赐我的璧洁的身体。我从来不求人,不谄媚人;我在什么事情上也没有成就,就是文章我也不敢写了。”

“在这社会里面,女子向历是——”我插嘴道。

“我真羡慕你们男孩子!只要自己有志气,有毅力,终久可以在社会上打出一条路来;你们什么都撇弃得下。至于你,……”接着她讲些鼓舞我上进的话,等我谢过了,她继续道:“现在我也不悲观了:人活着,反正是要活着,有同情也好,没有同情也好,反正还要活着。所以如今当我到难受极了的时候,眼泪固然要流,然而我一看见我这许多的学生欢欢喜喜地唱着,跳着,我便安慰许多了。她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慢慢她们也要离开我走的……”

其后在城里一个茶会上,她指着她的学生向我们在座者道:“我从前常常是不快活的,后来我发见了她们,我这些亲爱的小妹妹,我才晓得我太自私了。我最近读着一本小说,叫做《爱的教育》,读完之后我哭了。我立誓一生要从事于教育;我爱她们。我明白了我从前的错误。”

她的人生观的渐渐改进,对于她,是一件重大而且必须的关节。但是这来得过于迟缓了,已经救不了她的已濒尽头的命运。

最令我感到一种显然的差别的,是看见她立在繁华而喧嚣的人海里;她漫立在一群幸福的妇女中间,面色微白,黯然伤神,孤零零的,仿佛一个失了魂的美丽的空囊壳;有时甚至于表示一种畏涩的神情,仿佛自惭形陋的念头在激动她的整个的内心灵。那过去的悲哀浸遍了她的无所施用的热心,想把它骗入一时的欢乐,只是自欺欺人。她生活在她的已逝的梦境; 她忏悔她昔日对于那唯一爱她的男子所犯的罪过;她跳到社会里面,努力要消耗一切于刹那的遗忘;然而她的思想仍是她的,她的情感仍旧潜在着,她终于不能毁灭她已往底评梅。她只得向上天狂吁道:“天啊!让我隐没于山林吧!让我独居于海滨吧!我不能再游于这扰攘的人寰了。”(《偶然草》)那末一句表示出她的极端的绝望。所有她的诗文几乎多半她奋斗以后失了望的哀词,在那里她的始元的精神超过了我们今日所谓的颓废文学,无病而吟的作家与前代消极的愁吟的女子。她的情感几乎高尚到神圣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吟不写,以她一生的无名的不幸而论,已终够我们的诗人兴感讽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