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纾

1852-1924

林纾,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福州)人,中国近代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出身于盐商之家。1879年入县学,1882年中举人。曾任教于五城学堂、京师大学堂、闽学堂、正志中学和孔教大学,后寓居北京。1897年始与王寿昌合作译出《巴黎茶花女遗事》,后相继与人合作翻译了《黑奴吁天录》等欧美小说百七十余种。生丰著述亦丰,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及小说、笔记等传世。

《孝女耐儿传》序

予不审西文,其勉强侧身于译界者,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其间疵谬百出。乃蒙海内名公,不鄙秽其径率而收之,此予之大幸也。

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数君子,偶举西土文字示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其间有高厉者,清虚者,绵婉者,雄伟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归于性情之正,彰瘴之严,此万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独未若却而司·迭更司文字之奇特。

天下文章莫易于叙悲,其次则叙战,又次则宜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决斗溅血,生气凜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空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栏之观鱼鳖虾蟹焉。则迭更司者,盖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驵侩酷,至于人意未所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己。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

余尝谓古文中序事,惟序家常平淡之事为最难著笔。史记外戚传述窦长君之自陈,谓:

“姊与我别逆旅中,丐沐沐我,饭我乃去。”

其足生人惋怆者,亦只此数语。若北史所谓隋之苦桃姑者,亦正仿此。乃百摹不能遽至。正坐无史公笔才,遂不能曲绘家常之恒状。究竟史公于此等笔墨亦不多见。以史公之笔,亦不专为家常之事发也。今迭更司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会家常之事,用意着笔,为尤难。

吾友魏春叔购得迭更司全集,闻其中事实,强半类此,而此书特全集中之一种,精神专注在耐儿之死。读者迹前此耐儿之奇孝,谓死时必有一番死诀悲怆之言,如余所译《茶花女》之日记。乃迭更司则不写耐儿,则专写耐儿之大父凄恋耐儿之状,疑睡疑死,由昏愦中露出至情,则又于茶花女日记外别成一种写法。盖写耐儿则嫌其近于高雅,惟写大父一穷促无聊之愚叟,始不背其专意下等社会之宗旨。此足见迭更司之用心矣。

迭更司书多不胜译。海内诸公,请少俟之。余将继续以怆荒之人,译怆荒之事,为诸公解酲醒睡可也。书竟,不禁一笑。

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日闽县林纾畏庐父叙于京师望瀛楼

□读书人语

林纾是近代文学家,曾依靠他人口述,用古体文翻译欧美等国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孝女耐儿传》即为其中之一,原系英国大作家狄更斯的名作,林纾在这篇序言中对狄更斯的名作,对狄更斯描写下等社会的生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自己的艺术观点,也作了精彩的陈述,尤其是对《石头记》的评述,仅短短数语,即概其全貌,其文学修养之深,可以想见。本序自述其译述过程,亦颇为生动,声色状貌,无一不出。古往今来,不通外文而能译书者,当推林纾为首,其译述成就之高,亦不负怪才之称。据钱钟书先生言,他年轻时对林译颇入迷,自修习外文后对林纾多所误译渐觉鄙薄,晚年则悟林译之误译处甚至比直译更佳,盖林译着意于原文之风格精髓,而林之译笔又极富创造力焉。仅从此序,使可窥见林纾对原著理解之深、之透。钱氏所言,盖灼见矣。 【单 复】

  1. 即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