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1906—1982

李健吾,笔名刘西渭,山西运城人。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1931年赴法留学,1954年起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剧作近50部,以《这不过是春天》有较大影响。短篇小说《终南山的传说》曾获鲁迅好评。文艺评论《咀华集》不拘一格,见解独到。译有大量戏剧和小说名著。散文集《意大利游简》、《切梦刀》等,风格特卓,以感受新颖见长。

悼评梅先生

一朝的百合花,

在五月更是美丽,

虽然它就零落在那一夕;

它原是光的植物光的花。

——英国无名氏咏

在我写出上面的时候,一段悲慘的故事忽然涌到我的眼睛前来,这故事曾经爱尔兰诗人莫耳(Moore)的吟咏,后来遇见美国的伊尔文Irving在他一篇缠绵哀婉的散文内追叙着;伊尔文的题目是《碎了底心The Broken Heart》,奠耳的诗的第一行是:

She is far from the land when her young hero sleeps

如果勉强译出来,便是

“她远远地离开了她年轻的英雄的睡乡。”

故事是这样的:一位年轻的爱尔兰爱国志士,被诬陷为卖国贼,由官方执行死刑了;他的冤抑和他临刑时的高贵引起了民间深切的同情,“甚至于”,如伊尔文所叙,“他的敌人也哀恸于那种严酷的政策”。但是他有一位忠心于他的爱人,一位因为爱情而见驱于父门的热情少女!这样的勇毅的女子已经预示出了她一生的不幸。她避开了许多求婚者的恳切的目光。

“因为她的心是在他的坟中;”

最后因为环境的压迫虽然许身于一位军官,终于郁郁无欢,殁于南方的意大利,所以她的本国诗人才追咏道:

“她远远地离开了她年轻的英雄的睡乡。”

在我们读到她,最后逝世的时辰,不禁要叹息一声略略喜慰底叹息。

这声叹息如今让我擒来更为沉痛地刻画在这里。更为沉痛地:因为评梅先生与我同时代一,而我也更认识她。我们的感情不仅是乡谊对于乡谊,先生对于学生,朋友对于朋友,而是姐姐对于弟弟。所以如今来写一篇文章哀悼,只有使我感到情思的紊乱,觉得什么话都不应该印在一张发乌的纸上,污了逝者生时神圣的印象。我逢见她深谈的时候极少,除去在正式茶会赐予的机会中晤面以外,彼此从未相访过,这自然要归罪于自己的疏僻。若我下面所叙的情形有一点错误,但是她的善恕的梢神一定会原宥我今日的唐突。

当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因为住在西南城,每每于星期日或夏日的黄昏,独自或者偕伴,往陶然亭一带散步。有时兴致淋漓,便不知不觉出了右安门,从永定门绕回来,这也许由于幼时生活的苦闷吧。其后有一次我从奔陶然亭的那条大路转入一条小道,在苇塘尽头的陆地上,我发见了一座纪念碑式的尖形新冢,白石砌成,矗立于荒凉的绿草地,在四周从未经人招魂过的乱坟堆中,忽然映入目界,令人生出一种新颖的悲感。我走过去读那碑上的绿字;立在它的正面,我半晌未能抬起腰来,我伸手细摸着那些字的笔迹,我疑惑我走出了实际的世界。后面的同伴问我做什么?我移开身子,请他看一看这伤心的墓铭。

“呵,原来就葬在这里!”他慨叹道。

“这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评梅?”我指着墓铭末尾的签名向他疑问道。

“就是她!就是她!”

慢慢我的同伴把他所知道的都吿诉我,在洒满了夕阳的归途上,我从没有斗胆问过评梅先生自己,这是一段轻易不容别人触犯的悲惨的历史。如今我可以把它简略地重述一下吗?如今她自己也去了世,虽然还未能如她的愿,安葬于这座小小白冢的旁边。噢!让野风来歌着,让秋虫来吟着,让苇叶来舞着,在他们所嗜爱的月光下,奏起了阴世的乐曲!读者!知道这个故事以后,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才力,把这一双情人的血泪织在你的永生的诗章中间。我求你。

评梅先生遭过了一个不是现代女子所应遭过的命运;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充满了飘鸿的绝望的哀啼的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缥缈、高超与卓绝,却聆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于是在一切的不识者中间她终于无声而去。

我们同乡内有一位天辛君,据说孙中山先生曾派他往俄国调査过。我只听说他是一位有志有为的人物,但是我晓得如果评梅先生会恋上他,那么他一定是一位值得一般好女子敬爱的君子。他已经结过婚了,但是他的智慧领导着他的热情,走上现代育年所走的光明的险径;他决意不顾一切,向评梅先生表示他的态度。我们所最引为诧异的是她当日的态度——她拒绝了,也许因为她对于她的同类的同情吧;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揣测的理由。也许解放了的新女子笑她缺乏多气。缺乏勇气!一位有毅力拒绝她所深爱的男子的女子?这不是她的思路的缜密(这一点使她超越于现代轻浮的妇女之上)害了她!这是时间!时间把她所恃为武器的智慧在不意之中葬埋了。正如Sir Water Raleish临刑前自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