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第3/8页)

事情在今天也许不会是这么简单,这时候人对人也许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然而在当时一切都是非常自然。我们绝对想不到别的许多事情。这小小的客厅简直成了我的天堂。在那里的两小时的谈话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我好像一只破烂的船找到了停泊的港口。我的心情高扬起来,我带着幸福的微笑回到家里。怀着拜佛教徒朝山进香时的虔诚,给适社的负责人写了信。

我的生活方式渐渐地改变了。我和那几个青年结了亲密的友谊。我做了那半月刊的同人,后来也做了编辑。此外我们还组织了一个秘密的团体均社。我被人称为“安那其主义者”,是从这时候起的。团体成立以后就来了工作。办刊物,通讯、散传单,印书,都是我们所能够做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也开秘密会议,时间是夜里,地点总是在僻静的街道,参加会议的人并不多,但大家都是怀着严肃而紧张的心情赴会的。每次我一个人或者和一个朋友故意东弯西拐,在黑暗中走了许多路,听厌了单调的狗叫和树叶飘动声,以后走到作为会议地点的朋友的家,看见那些紧张的亲切的面孔,我们相对微微一笑,那时候我的心真要从口腔里跳了出来。我感动得几乎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了。友情和信仰在这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开放了花朵。

但这样的会议是不常举行的,一个月也不过召集两三次。会议之后是工作。我们先后办了几种刊物,印了几本小册子。我们抄写了许多地址,亲手把刊物或小册子一一地包卷起来,然后几个人捧着它们到邮局去寄发。五一节来到的时候,我们印了一种传单,派定几个人到各处去散发。那一天天气很好,挟了一大卷传单,在离我们公馆很远的一带街巷里走来走去,直到把它们散发光了,又在一些街道上闲步一回,知道自己没有被人跟着,才放心地去到约定集合的地方。每个人愉快地叙述各自的经验。这一天我们就像在过节。又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件事情印了传单攻击当时统治省城的某军阀。这传单应该贴在各大街的墙壁上。我分得一大卷传单回到家来。在夜里我悄悄地叫了一个小听差跟我一起到十字街口去。他拿着一碗浆糊,我挟了一卷传单,我们看见墙上有空白的地方就把传单贴上去。没有人干涉我们。有几次我们贴完传单走开了,回头看时,一两个黑影子站在那里读我们刚才贴上去的东西。我相信在夜里他们要一字一字地读完,并不是容易的事。

那半月刊是一种公开的刊物,社员比较多而复杂。但主持的仍是我们几个人。白天我们中间有的人要上学,有的人要做事,夜晚我们才有空时间聚在一起。每天晚上我总要走过好些黑暗的街巷到那半月刊社去。那是在一个商场的楼上。我们四五个人到了那里就忙着卸下铺板,打扫房间,回答一些读者的信件,办理种种的杂事,等候那些来借阅书报的人。因为我们预备了一批新书免费借给读者。我们期待着忙碌的生活。我们宁愿忙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愉快地谈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那个共同的牺牲的渴望把我们大家如此坚牢地缚了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只等着一个机会来交出我们个人的一切,相信着在这样的牺牲之后,理想的新世界就会跟着明天的太阳一同升起来。这样的幻梦固然太带孩子气,但这是多么美丽的幻梦呵!

我就是这样地开始了我的社会生活的。从这时起,我就把我的幼年深深地埋葬了。……

窗外刮起大风。关住的窗门突然大开了。一阵雨点跟着飘了进来。我面前的信笺上也溅了水。写好的信笺被风吹起,散落在四处。我不能够继续下去了,虽然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向你吐露出来。我想我不久还有机会给你写信,再来叙述那些未说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上面的话能不能够帮助你多少更了解我一点。但我应该感谢,因为你的信给我唤起了这许多可宝贵的回忆。那么就让这风把我的祝福带给你罢。我现在也该躺一躺了。

□读书人语

这是我们了解巴老成长的一把钥匙,他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写的就是这个封建“专制王国”的盛衰史。

在这个“专制王国”,他由“爱”而变成“很”,轿夫奴仆们苦刑般的生活,点燃了他的反抗思想,长辈们仇恨的倾轧和斗争,使他迫不及待地想挣脱这个罪恶的“牢笼”。《告少年》、《夜未央》给他了一个新的眼界,说出了他想说而没法说清楚的话。“适社”“均社”的秘密会议,散发传单的革命行动,使他自称为“安那其主义者”。他们渴望着牺牲自己的一切,迎来理想的新世界。

他就是这样地开始了社会生活的,这影响了他坎坷而辉煌的中国文坛巨人的一生。 【单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