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

1904-2005

巴金,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家》、《春》、《秋》、《寒夜》等著名长中篇小说多部,亦创作结集有《随想录》等十余种散文集。现在各种版本各种文字的著作单行本及文集行于海内外。

我的幼年

窗外落着大雨,屋檐上的水槽早坏了,这些时候都没有修理过,雨水就沿着窗户从缝隙浸入房里,又从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书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面,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书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书籍,稿件,信函全打湿了。

我已经躺在床上,听见水滴的声音才慌忙地爬起来,扭燃电灯。呵,地板上积了那么一大滩水。我一个人吃力地把书桌移开,使它离窗台远一点。又搬开了那些水湿的书籍,这时候无意间我发见了你的信函。

他那整齐的字迹和信封上的香港邮票吸引住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张西式信笺。我才记起四个月以前我在怎样的心情下收到你的来信。我那时没有写什么话,就把你的信放在书堆里,以后也就忘记了它。直到今天,在这样的一个雨夜,你的信函又突然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朋友,你想,这时候我还能够把它放在一边而自己安静地躺回到床上闭着眼睛睡觉吗?

“为了这书,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里的路,而且还经过三个冷僻荒凉的墓场。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夜,我去香港,无意中见到这书,便把袋中仅有的钱拿来买了。这钱我原本打算留来坐Bus回鸭巴甸的。”

在你的信函里面我读到这样的话。它们在四个月以前曾经那么深地感动了我。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读到它们,我还仿佛跟着你在黑暗中走路,走过那些荒凉的墓场。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个同伴,因为我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而且我也有过和这类似的经验。这样的经验我确实有的太多了。从你的话里我看到了一个时期的我的面影。年光在我的面前倒流过去,你的话使我又沉落在一些回忆里面了。

你说,你希望能够更深切地了解我,你奇怪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朋友,这并不是什么可惊奇的事,因为我一生过的是“极平凡的生活”。我说过,我生在一个古旧的家庭里,有将近二十个的长辈,有三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个男女仆人。但这样简单的话是不够的。我说过我从小就爱和下人在一起,我是在下人中间长大的。但这样简单的话也还是不够的。我写出过一部分的回忆,但我同时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忆。我应该写出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我常常拿这问题去问我自己。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最先在我的头脑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字。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人爱着的孩子。在那时候一所公馆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爱一切的生物,我讨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我希望看见幸福的微笑挂在每个人的嘴边。

然而死在我的面前走过了。我的母亲闭着眼睛让人家把她封在棺材里,从此我的生活里就缺少了一样东西。父亲的房间突然变得空阔了,我常常在几间屋子里跑进跑出,唤着“妈”这个字。我的声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墙壁上母亲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下投了阴影。我开始含糊地瞭解恐怖和悲痛的意义了。

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爱思想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记。我不会整天垂泪的。我依旧带笑带吵地过着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只羽毛刚刚长成的鸟儿,它要飞,飞,只想飞往广阔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鸟儿怀着热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飞去,但是一下子就碰着铁丝网落了下来。我这时才知道,我并不是在一个自由的天空下面,我被人关在一个铁丝笼里,家庭如今换了一个面目,它就是阻碍我飞翔的囚笼。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绝望,它不知道困难。一次做失败的事情,还要接二连三地重做。铁丝的坚硬并不能够毁灭鸟儿的雄心,但经过几次的碰壁以后,连和平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时在狭隘的马房里,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轿夫的烟灯旁边,听他们叙述悲痛的经历,或者在寒冷的门房里,傍着黯淡的清油灯光听衰老的仆人绝望地倾诉他们的胸怀。那些没有希望只是忍受苦刑般地生活着的人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掷了第二个阴影。而且我的眼睛还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一个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祖父的字画被赶出去做了乞丐,每逢过年过节,偷偷地跑来,躲在公馆门前石狮子旁边,等着机会央求一个从前的同事向旧主人讨点赏钱,后来终于冻馁地死在街头。另一个老仆人袁成在外面烟馆被警察接连捉去两次,关了几天才放出来,不久就死在门房里。我看见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门外石板上,被一张破席子掩盖着。一个老轿夫出去在斜对面一个亲戚的家里做看门人,因为被人诬陷偷窃东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裤带吊死在大门里面。当这一切在我的眼前发生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说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忙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