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第2/3页)

巴山多夜雨,室内少晴天,这情形居然又被我熬过了一年。我拱手把屋子送给那地主,满望他这时可以负责来修理。他果然满口答应,并说要替我换瓦,以作一劳永逸之计。我当然不反对,只希望他早点动工,好将我两年来的劲敌逐出,过一下太平日子。

我从春望到夏,从夏等到秋,直到秋尽冬来,好容易才等到房主人大发善心,叫了匠人预备来兴工了。这有如天使的福音。它原是一个喜讯,谁知后来竟一变而成为悲剧的收场,厄运的顶点。使我从此和雨结了冤仇,永远不能和解了。

记得当时瓦匠到来,第一步工作,当然是破坏。他们爬上屋顶去,把茅草全给掀了。一时阳光普照,群鼠窜逃,大概它们都及时迁居到安全地带去了。屋中正式的主人,却反而没有地方可以临时迁避。其实,我们当初也就没有想到要迁避。因为它们所要逃避的,原是我们所爱好的光明呢?

但自命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先知之明——尤其是对于天气的——这一点上,实在远不如禽兽,甚至极小的昆虫,都比我们知道得多些。老鼠不肯躲藏在室内幽暗之处,而毅然迁出,当然是知道此地之不可再居,我们只一心想到光明的温暖,却忘记了风雨的凄凉。住在一个没有了顶的屋子里,如果下起雨来,那情况当不堪设想。等我想到这个去和瓦匠商量的时候,他们却说不会下雨的,仍旧继续他们的拆毁工作。可怜,他们哪里能够预知天气。

他们答应三天把瓦盖好,我也只好让他们快拆快盖。花了一天工夫,居然全部拆除了。第二天来钉格子,一片瓦也没有盖上,但天气已有雨意。入夜稀稀疏疏地洒了几滴,也就停了。使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满以为早晨瓦匠来,人多手众,一下子把瓦盖上就好了。谁知早晨他们竟没有来,一直等到下午,还是毫无人影。天色暗淡,云雾翻涌,看去十分险恶,而时候已近黄昏,瓦匠今天是不会来的了。

原来他们又在别家接了生意,要去做两天再回头来做我们的工。这样只知贪得,得到了又怠工,对工作不负责任,正是这些工人们的特点。他们拆去屋顶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屋子里还住得有人,如不马上盖好,下雨必将不堪这一回事的,因为这和他们的工价无关。

瓦匠既如此捣蛋,天公又偏偏不肯作美。巴山之雨,与夜俱来,起初不过几滴,后来愈下愈大,好像万箭齐集,跟着竟像黄河决口。满屋泛滥。这时我已管不了皮箱,书架,和室内的一切什物了。我只求保全一张床不被淋湿就满意了。

我将家中所有的好几张草席,全铺在床顶上,又盖上一床旧油布,然后睡在床上,一任四围雨水倾注,装做充耳不闻。

睡不多时,忽然听到枕边有了滴水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发现棉被已湿了一大块。伸头去看床顶,已聚水成渠,等着要从油布和草席的小孔中漏下来。但这时我除了把那一渠积水倾到地下而外,别无办法。从此就再也不能安心睡上,一夜中就在忙着做这种疏濬工作。因为水到床顶,到处成渠,上面集水,下面必漏。使我一直忙乱到天明雨过方得停止。

早展再来检査室内,一切都像从被难船中捞出来的东西,早已连一点干的纸片都找不出来了。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所遇到的水的灾难。记得在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乘木船,到父亲的任所去,途经洞庭湖附近的临资口,被一只小火轮把我们的木船撞成两段,幸而划子来得快,在船还没有沉下的时候,把人全部救出来了。一切的箱箧器物,全在那激流中,随船沉没。后来捞起,没有一件衣裳,一张小纸,不是水淋淋的。在岸上烤了七天,才把所余的东西烤干,继续上道。三十年来,那一幕凄凉慘象,未能离开过我的记忆,使我至今不敢轻易搭坐木船。但只知江河的可怕,并没有料到雨水一样可以使我遭殃。这种经验,也实在难得。我敢说,你就未曾有过。

你对于雨,只会想到甘霖,至多也只知道有时禾熟未收,下雨太多,会使它在稻草上发芽,除此再想不到雨还有别的什么害处。

你也许讨厌雨,但那只是因为它使你外出不方便,囚在家里无聊赖。或是安排了什么露天的大会,因雨而使你不能不延期。再不然,就是你乡下的黄泥路,遇雨格外难行。

你要是不必外出,遇雨而在家读书,或找人谈话,我相信你对于雨决不会发生恶感的。你要是一个爱好诗词的人,你多半会喜欢雨。当诗人描写渔翁,说他们斜风细雨不须归,似乎很可羡慕。你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完全被诗人所支配,把那渔翁视为点缀品,赞美那诗中有画。决不会设身处地去为渔翁着想的。其实渔翁冒雨出去打鱼,在他本身并无诗情,也无画意,毋宁是一回不得已的苦事。所以你坐在家里吟诗,或与友人联床对话,雨决不会给你一点妨碍,反而可以助长你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