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第2/5页)

中年人所最恼恨自己的,是学习的困难。学习的成绩,要一个仓库去保存它,那仓库就是记忆力,但人到中年,这份宝贵的天赋,照例要被造物主收回。无论什么书,你读过一遍后,可以很清晰的记得其中情节,几天以后,痕迹便淡了一层,一两个月后,只留得一点影子,以后连那点影子也模糊了。以起码的文字而论,幼小时学会的结构当然不易遗忘,但有些俗体破体,先入为主——这都是从油印讲义、教员黑板、影印的古书来的——后来想矫正也觉非常之难。我们当国文教师的人,看见学生在作文簿上写了俗破体字,有义务替他校正,校过二三回之后,他还再犯,便不免要生气怪他太不小心,甚至心里还要骂他几声低能。然而说也可怜,有些不大应用的字,自己想写时,还得查查字典呢。

我有亲戚某君,中学卒业后,为生活关系,当了猢狲王。常自恨少时英文没有学好,四十岁以上,居然下了读通这门文字的决心。他平日功课太忙,只能利用暑假,取古人三冬文史之意。这样用了三四个假期的功,英文果大有进步,可以不假字典而读普通文学书,写信作文,不但通而且可说好。但后来他还是把这“劳什子”丟开手了。他告诉我们说:中年人想学习一种新才艺,不惟事倍功半,竟可以说不可能,原因就为了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以学习生字来讲,幼时学十多个字要费一天半天功夫,于今半小时可以记得四五十个,有时窃窃自喜,以为自己的头脑比幼时还强。是的,以理解力而论,现在果大胜于幼年时代,这种强记的本领,大半是靠理解力帮忙的。但强记只能收短时期的功效。那些生字好比一群小精灵,非常狡狯,它们被你抓住时,便伏帖地服从你指挥,等你一转背,便一个一个溜之大吉。有人说读外国文记生字有秘诀,天天温习一次,就可以永为己有了。这法子他说他也曾试过,效果不能说没有,但生字积上几百时,每天温习一次,至少要费上几小时的时间;所学愈多,担负愈重,不是经济办法,何况搁置一久,仍然遗忘了呢。翻开生字簿个个字认得,在別处遇见时,则有时像有些面善,但仓卒间总喊不出它的名字:有时认得它的头,忘了它的尾;有时甲的意义会缠到乙上去。他又说道,你们看见我英文写读的能力,以为学到这样的程度,拋荒可惜。不知那点成绩是我在拼命用功之下产生出来的,是努力到炉火纯青时,生命锤砧间,敲打出来的几块钢铁。将书本子搁开三五个月,我还是从前的我。一个人非永远保有追求时情热,就维持不住太太的心,那么她便是天上神仙,也只有不要。我的生活环境既不许我天天捧着英文念,则我放弃这每天从坠下原处再转巨石上山的希腊神话里受罪英雄的苦工,你们该不至批评我无恒吧。

不仅某君如此,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照法国俗话,又像是“檀内德的桶”(Le tonneau de Danaides),这头塞进,那头立刻脱出。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习希腊文,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开始学习一种新文字。那是天才的头脑,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过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学问的雄心,记忆力仍然强的,当然一样可以学习。

所以,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又处优良的环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或者将难得光阴,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过,非常的可惜。

或者有人要问: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库里,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如此之坏,那么你们究竟有些什么呢?嘘,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祕密,轻轻地,莫让別人听见:我们是空洞的。打开我们的脑壳一看,虽非四壁萧然,一无所有,却也寒伧得可以。我们的学问在哪里?在书卷里、在笔记簿里、在卡片里、在社会里、在大自然里,幸而有一条绳索,一头链接我们的脑筋,一头链接在这些上,只须一牵动,那些埋伏着的兵,便听了暗号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出来,排成队伍,听我自由调遣。这条绳索,叫做“思想的系统”,是我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成功的法宝。我们可以向青年骄傲的,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设若不幸,来了一把火,将我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那我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但是,亏得那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挣一份家当还不难,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自己又觉得很富裕。

上文说中年喜怒哀乐都不易激动,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中年的感情实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他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己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所谓“中年不乐”,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伤心事,便会号咷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青年死了父母和爱人,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忘记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別,表面虽似无所感动,而那深刻的悲哀,会啮蚀你的心灵、镌削你的肌肉,使你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