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第4/5页)

静文斋的附近,路南,有荣禄堂,规模似很大,却已衰颓不堪。久已不印笺。亦有笺样薄,却零星散乱,尘土封之,似久已无人顾问及之。循样以求笺,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败变色。盖搁置架上已不知若干年。纸都用舶来之薄而透明的一种,色彩偏重于浓红深绿;似意在迎合光、宣时代市人们的口味。肆主人须发皆白,年已七十余,惟精神尚矍烁。与谈往事,娓娓可听。但搜求将一小时,所得仅缦卿作的数笺。与暮色苍茫中,和这古肆告别,情怀殊不胜其凄怆。

由荣禄更东行,近厂东门,路北,有宝晋斋。此肆诗笺,都为光、宣时代的旧型,佳者殊鲜。仅选得朱良材作的数笺。

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数百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在光、宣时代,似为一当令的笺店。然笺样多缺,月令笺仅存其七。

再东行,有彝宝斋,笺样多陈列窗间,并样簿而无之。选得王诏作的花鸟笺十余幅,颇可观,而亦零落不全。

以上数次的所得,都陆续的寄给鲁迅先生,由他负最后选择的责任。寄去的大约有五百数十种,由他选定的是三百三十余幅,就是现在印出来的样式。

这部《北平笺谱》所以有现在的样式,全都是鲁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结束了这事。

说起访笺的经过来,也不是没有失望与徒劳。我不单在厂甸一带访求。在别的地方也尝随时随地的留意过,却都不曾给我以满足。好几个大市场里,都没有什么好的笺样被发见。有一次,曾从东单牌楼走到东四牌楼,经隆福寺街东口而更往北走,推门而入的南纸店不下十家,大多数都只售洋纸笔墨和八行素笺。最高明的也只卖少数的拱花笺,却是那么的粗陋浮躁,竟不足以当一顾。

在厂甸,也不是不曾遇见同样狼狈的事。厂甸中段的十字街头,路南,有两家规模不小的南纸店,一名崇文堂,在路东,有笺样簿,多转贩自诸大肆者。一名中和丰,在路西,专售运动器具及纸墨,并持笺而无之。由崇文东行数十步,路南,有豹文斋,专售故宫博物院出品,亦尝翻刻黄瘿瓢人物笺,然执以较清秘、荣宝所刻,则神情全非矣。

但北平地域甚广,搜访所未及者一定还有不少。即在琉璃厂,像伦池斋,因无笺样簿,遂至失之交臂。他们所刻“思古人笺”,版已还之沈氏,故不可得;而其王雪涛花卉笺四幅,刻印俱精,色调亦柔和可爱。惜全书已成,不及加入。又北平诸文士利用之笺纸,每多设计奇诡,绘刻精丽的,惟访求较为不易。补所未备,当俟异日。

选笺既定,第二步便交涉刷印,淳菁、松华、松古三家,一说便无问题。荣宝、宝晋、静文诸家,初亦坚执百部不能动工之说,然终亦答应下来。独清秘最为顽强,交涉了好多次,他们不是说百部太少不能印,便是说人工不够没有工夫印。再说下去,便给你个不理睬。任你说得舌疲唇焦,他们只是给你个不理睬!颇想抽出他们的一部分不印,终于割舍不下溥心畬、江采诸家的二十余幅作品。再三奉托了刘淑度女士和他们商量,方才肯答应印。而色调较繁的十余幅蔬果笺,却仍因无人担任刷印而被剔出。蔬果笺刻印不精,去之亦未足惜。荣禄堂的笺纸,原只想印缦卿作的四幅。他们说年代已久,不知板片还在否,找得出来便可开印,只怕残缺不全。但后来究竟算是找全了。

最后到彝宝斋,一位仿佛湖南口音的掌柜的,一开口便说:“不能印。现在已经没有印刷这种信笺的工人了!我们自己要几千几万份的印,尚且不能,何况一百张!”我见他说得可笑,便取出些他家的定印单给他看,说道:“那末别家为什么肯印呢?”他无辞可对,只得说老实话:“成兴斋和我们是联号,你老到他们那里看看罢,这些花鸟笺的板片他们那里也有。”我立刻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到成兴斋一打听,果然那板片已归他们所有。

看够了冰冷冷的拒人千里的面孔,玩够了未曾习惯的讨价还价,斤两计较的伎俩,说尽了从来不曾说过的无数恳托敷衍的话,——有时还未免带些言不由衷的浮夸,——一切都只为了这部《北平笺谱》!可算是全部工作里最麻烦,最无味的一个阶段。但不能不感激他们,没有他们的好意合作,《北平笺谱》是不会告成的。

为了访问画家和刻工的姓氏,也费了很大的工夫。有少数的画家,其姓氏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对于近代的画坛是那样的生疏!访之笺肆亦多不知者;求之润单间亦无之。打听了好久,有的还是见到了他的画幅,看到他的图章,方才知道。只有缦卿的一位,他的姓氏到现在还是一个谜。荣禄堂的伙计说:“老板也许知道。”问之老主人则摇摇头,说:“年代太久了,我已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