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伯赞

1898—1968

剪伯赞,维吾尔族,湖南省桃源县人。著名历史学家。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主要著作有《最近之资本主义经济》、《中国史纲》等书。

内蒙访古

今年夏天,我和历史学家范文澜、吕振羽同志等应乌兰夫同志的邀请,访问了内蒙古自治区。访问历时近两月(从七月二十三日到九月十四日),行程达一万五千余里。要想把这次访问的收获都写出来,那是写不完的,不过也可以用最简单的话概括这次访问的收获,那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现在我想写一点内蒙访古的见闻。

哪里能找到这样的诗篇

内蒙,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富有诱惑力的地方,因为这里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一直是游牧民族生活和活动的历史舞台,而这些游牧民族的历史活动又是中国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些活动,在世界史上也不能没有它们的篇章。然而这个历史学宝库,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打开,至少没有引起史学家足够的注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匈奴人就进入了内蒙;到秦汉时期或者更早,它就以一个强劲的民族出现于历史。以后,鲜卑人、突厥人、回纥人,更后,契丹人、女真人,最后,蒙古人,这些游牧民族一个跟着一个进入这个地区,走上历史舞台,又一个跟着一个,从这个地区消逝,退出历史舞台。这些相继或同时出现于内蒙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像鹰一样从历史上掠过,最大多数飞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遗迹或遗物,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诉说他们过去的繁华。有些连历史的遗迹也没有发现,仅仅在历史文献上保留一些简单的记录。但是这些游牧民族在过去都曾经在内蒙地区或者在更广大的世界演出过有声有色的历史剧;有些游牧民族,如十三世纪的蒙古人,并曾从这里发出了震动世界的号令。

两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内蒙地区已经进入了历史上的新世纪。居住在这里的各族人民,蒙古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等等,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的历史变革,他们都在从不同的历史阶段和不同的生活方式,经由不同的道路走进社会主义社会。例如蒙古族是从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封建社会走进社会主义社会的,鄂伦春族和一部分鄂温克族则是从以狩猎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末期走进社会主义社会的。很多过去的牧人、猎人,现在都变成了钢铁战士。条条道路通向社会主义社会,在这里得到了最具体、最生动的说明。

恩格斯说:“世界史是最伟大的诗人。”我们在内蒙地区看到了这个最伟大的诗人的杰作。出现在这个杰作中的不是莺莺燕燕,而是群鹰搏击,万马奔腾。在世界文学的文库中,哪里能找到这样波澜壮阔、气势豪放的诗篇呢?

一段最古的长城

火车走出居庸关,经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以后,自然便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个广阔的原野,一个用望远镜都看不到边际的原野,这就是古之所谓塞外。

从居庸关到呼和浩特大约有一千多里的路程,火车都在这个广阔的高原上奔驰。我们都想从铁道两旁看到一些塞外风光,黄沙白草之类,然而这一带既无黄沙,亦无白草,只有肥沃的田野,栽种着各种各样的庄稼:小麦、荞麦、谷子、高粱、山药、甜菜等等。如果不是有些地方为了畜牧的需要而留下了一些草原,简直要怀疑火车把我们带到了河北平原。

过了集宁,就隐隐望见了一条从东北向西南伸展的山脉,这就是古代的阴山,现在的大青山。大青山是一条并不很高但很宽阔的山脉,这条山脉像一道墙壁把集宁以西的内蒙分成两边。值得注意的是山的南北,自然条件迥乎不同。山的北边是暴露在寒冷的北风之中的起伏不大的波状高原。这一带在古代就是一个“少草木,多大沙”(《汉书·匈奴传》)的地方。山的南边,则是在阴山屏障之下的一个狭长的平原。

现在的大青山,树木不多,但在汉代却是一个“草木茂盛,多禽兽”(《汉书·匈奴传》)的地方,古代的匈奴人曾经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苑囿。一直到蒙古人来到阴山的时候,这里的自然条件,还没有什么改变。关于这一点,从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蒙古语的地名可以得到说明。呼和浩特,蒙古语意思是青色的城。包头也是蒙古语的音译,意思是有鹿的地方。这两个蒙古语的地名,很清楚地告诉了我们,直到十三世纪或者更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有森林、有草原、有鹿群出没的地方。

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城市,正是建筑在大青山南麓的沃野之中。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安放在它们的北边,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但这个平静的原野在民族关系紧张的历史时期,却经常是一个风浪最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