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第2/4页)

前年看了老友颜文梁九十大寿画展,其中油画《艾飞尔铁塔》一幅,看后很有感触。我们曾多次同登铁塔,有两次张弦也和我们同行,并一起作画,如今却成了三种情况:颜老人画俱健在,张弦人画俱亡,我是人在画失。

这半个世纪天翻地覆,万象更新,丢失几张画,已经算不了什么大损失。

辞别欧洲前,我曾在铁塔内外度过一宵,晚霞透过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塞纳河上的波光,四面包围巨塔。少顷,万家灯火,一天寒星,远处联成一体,星灯难分。豪华的沙龙里,幽静的别墅内,黑压压一片的贫民窟中,有人在思考着人类的明天,有人在思考着如何留给后代以精神财富,有人想着如何摆脱麻俗名利的缠绕,还有人正在追求着财富,名声、地位、权力、异性的刺激。……而我在思念故乡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灯前看书,或者也在想念我;我也怀念共享过谈书论画之乐的挚友;我还想念小院里亲人种植的平凡小花,厨房里米饭微糊的香味……

长夜飞逝,朝暾踏歌而来,更换巴黎的晨妆。当我挥手问候太阳、大地、河流、建筑群的时候,圣母院洪亮的钟声再次唤起我的乡思,使我格外想念长眠在故乡的母亲。

半个世纪之后,我读到文辉早年的三首小诗,在黄山流下了思亲的热泪。诗中写道:

残碑未识慈亲面,

犹在坟前伴杜鹃。

愧我长行十万里,

哀思如草接江天。

二十年间一上坟,

荒烟蔓萆墓难寻。

人间不孝谁同我,

空把乡愁寄白云。

每次离家母最悲,

关山岁月去如飞。

鹃声催别故园路,

母去何人双泪垂?

不久,我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国怀抱!

艾飞尔铁塔是巴黎桂冠上的宝石。

当年,起劲咒骂铁塔肆无忌惮地破坏了花都的宁静,使巴黎失去古色古香的人,为数不少,其中也有曾经像艾飞尔一样给祖国带来过光荣的人,并非都是落后愚蠢的角色:

保罗·马里·魏尔仑说:“宁可每天绕一个大弯儿,也要避开那个不伦不类、丑陋可怕的魔王!因为只要看他一眼,整夜就会恶梦联翩!”

莫泊桑说:“这一大堆丑恶不堪的骸骨,真令人神思恍惚,惶然无措。我将被迫逃出巴黎,远遁异乡了。”

余思曼说:“这简直是在荒山榛莽之中,愚味无知的野人自作聪明,堆砌出来的一座圣母院!”

布鲁瓦说:“我爱巴黎这片智者的天地,如今却不幸地被一根坚甲利兵的灯杆儿威胁着。从八十公里之外的山坡上向它远望,它给你的形象正如沉船顶上一盏绝望的桅灯!”

人们常常对科学、艺术创造出来的奇迹感到震惊,但对创造奇迹本身的人,却并不尊重!而愚蠢的独裁者、残忍的野心家,还总想践踏他们。从孔子、老子、墨子到孙中山,以至黎明前死去不曾看到日出的先烈们,从古希腊哲学家直到巴黎公社的许多英雄,还有死在巴士底和西伯利亚的志士们,都是为了人类的尊严,而生前遭受迫害的!

铁塔反映出的思想在于:无论宇宙多么伟大,但是人类比这一切更伟大。他要主宰客观世界!

就在离铁塔不太遥远的地方,毕加索正在创作。他的作品有很多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不必一一顶礼膜拜。要做艺术世界的主人,这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之一。

他的素描好,但马蒂斯、特朗、马约尔、布尔德尔、列宾、珂勒惠支,并不比他差!

他同情劳动人民,麦绥莱勒、凡·高对底层人民的不幸,所表现出的人道,比他更强烈。

有些阶段,他的色彩很热烈,但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的色彩比他更热烈。

毕加索对于不懂艺术、自作风雅的画商很有研究,看透了这群俗物全身铜臭,没有艺术细胞。毕加索出身贫苦,养成穷人的傲气,他采用猫玩老鼠似的感情来逗他们,来找愉快。多少绘画天才死在这些画商手中?多少草包偶像被当做摇钱树而吹捧起来?玩弄这些大老板,使毕加索有一种报复的愉快。这种愉快,会有助于他的创造。

越是不懂越要装行家,越肯出钱。严肃的好画,被他们嗤之以鼻;他们对塞尚、凡·高、高更和许多天才,可有半点儿慈悲?

毕加索的伟大在于不凝固,即使变失败了,失败的是作品,不是求变的精神!

文辉问过我绘画不可能是纯理智的活动,毕加索的画,表现出一位大艺术家在现代工业所形成的生活节奏面前,有扩张自己主宰客观的一面;也有感到震惊和彷徨的一面。二者交替着,交织着,混合着。在他身上,艾飞尔和莫泊桑的感情又交战,又含笑碰杯。他可以接受蒙田的散文,维吉尔的诗,塞万提斯亦庄亦谐的高级艺术。而他不可能像罗曼·罗兰那样懂得陶渊明,也永远出现不了梁楷、倪云林、青藤、八大等笔下的趣味。毕加索在本世纪的画坛上,不会有人比他影响更大,但决不是没有比他画得更好的作品。艺术不是数学,每件作品都能在天下数第一的人是不存在的。对毕加索也会有恰如其分的评价,那是对一件件作品的具体分析,并不是盲目地骂和捧。这话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