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第5/6页)

因此我们知道,是有相当的人生观,参透道理,说话近情的人,才会写出幽默作品。无论哪一国的文化,生活,文学,思想,是用得着近情的幽默的滋润的。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其结果必有天下相率而为伪的生活与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热诚,半世麻木,喜怒无常,多愁善病,神经过敏,歇斯底里,夸大狂,忧郁狂等心理变态。《论语》若能叫武人政客少打欺伪的通电宣言,为功就不小了。

□读书人语

林语堂所论之“幽默”,终不免沾染些文人士大夫气,但这种文人士大夫气一半进着清高,一半又流于世故。对于中国人而言,这种“幽默”其实是从不少见的。

读林语堂的《论幽默》,也会使人想起近年在中国文人圈子里的颇为时髦的一句俗话:

“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这句古老的犹太俗话经捷克人米兰·昆德拉一重复,立马就有了“幽默”的意味,而出自大大小小中国作家之口,则常常已带有“玩笑”的色彩了。

欧洲人的“幽默”有一种对“上帝”(或形而上学)的敬畏之情,尽管有时也表现为不恭。林语堂一味标榜“幽默”,更多地却是让人看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处境上的堪尬。细读他的这篇文章,明眼人不难识之。 【黄亦兵】

悼鲁迅

民国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 Herald Tribune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瞑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惟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药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世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已。使鲁迅复生于世后,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使波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生长,复奚较此波长彼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轩轾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室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间世》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肯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轻轻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无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语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大,癩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活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