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滢

1896-1970

陈西滢,原名陈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1912年起留学英国,获伦敦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教授。为《现代评论》的创办人之一,是著名作家和学者。著有《西滢闲话》、《西滢后话》及翻译多种。

听 琴

要是你问一个英国人,他爱不爱莎士比亚的乐府,他一定说莎氏的作品是非常的美丽而伟大。说这话的人也许这三十年来从不曾翻过一页莎氏的原作;也许十年前曾经有一次他跟了朋友去看莎氏的戏,看了不到半幕便睡着在座中了;也许幼年在学校的时候,他也诚心的随和着其余的儿童,时时的诅咒“莎氏乐府”这一门功课。

可是,现在他宁可在你面前剥去遮盖他身体的衣服,断不肯承认不爱莎士比亚。

同样的你如问一个中国人,他爱不爱听古琴,他一定说那样清幽高洁的音乐,他最爱不过了,只可惜没有听到好手的机会。就使他得到了这求之不得的机会,在闭目静听的时候,他的心忽然的想到了一封多时没复的信,或是明天必须付的帐,或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曲老是弹不完,曲终张目的时候,他一定摇头拊掌的说好,决不愿望说古琴原来并不怎样的好听。

要不是这样,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不爱古琴你逃不了做牛。

虽然并不以做牛为荣幸,我还是常常的说古琴不怎样的好听。可是我听到的好手也很少。

新近北京的许多古琴名手在北海开了一次琴会,我也去听了三四曲,听完了非但我的意见没有变,反而觉得更加固定了。

不错,那天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选择好。下午的太阳是很热的,何况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还时时有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游客。要是环境不同些,听众的印象也得两样些。

就是那天的黄昏,在一钩新月的底下,我们两三个人坐在松坡图书馆的冷清清的院落中,又听到了一两曲。淡淡的月色笼着阴森森的几棵老树,又听了七弦上冷冷的音调,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情侵入心坎来。同样的一曲“平沙落雁”,在下午不过是些嘈杂的声音,这时候却蕴藏着不少的诗意。

那么七弦琴不是没有意思的了,只要有了适宜的时间和地点?可是,当“月落乌啼霜满天”,寒山寺的钟声断断续续的吹到愁思不寐的离人的枕边,不是极凄凉的音乐么?冬日的早晨,大病新愈,睡床上望窗外的红日,听苍蝇飞扑纸窗,咚咚作响,也煞有意味,如果微风吹动廊下的檐马,自然风韵更多。就是在皎洁的明月夜,有人投一石子入寒潭,当的一声也已经妙不可言。

环境虽然可以增减音乐的力量,可是最美妙的音乐当然可以叫我们忘掉我们的环境。好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读了才能有兴趣的文学作品当然算不上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一定可以叫我们忘记我们黑暗狭窄的房屋,破烂单薄的衣裳。

自然,寒山寺的钟声,苍绳扑纸窗声,檐马叮咚声,石激水面声,里面已经有很大的分别,它们依赖环境的烘托,已经大不相同了。把这种声音来同古琴比较,古琴已经进步了几百倍,我当然也承认。不过,把古琴的音调来比钢琴和提琴,又何尝不是钟声和古琴的差别?不用说钢琴和提琴了,就是我们的琵琶胡琴也已经是进步的乐器。

我承认我实在不配来谈古琴。我非但没有研究过中国的七弦琴,我简直就没有学习过音乐,而且我的耳朵还是志摩的反面;他听得见无声的音乐,我常常听不见有声的音乐。一个识不得几个字的人高谈李义山,温飞卿,一个弄不清加减乘除的人大讲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过一样的可笑。

可是许多事只有不配谈的人才可以谈。阳春白雪之曲是不是比下里巴人之歌强,你去问下里巴人的和者固然是错了,你去问阳春白雪的和者也一样的不对。阳春白雪也许比下里巴人高,同时也许比下里巴人毛病多。也许一个两方都有为不够资格的人才能说中肯话。

只要你研究一件东西多了几个岁月,尤其是人家不懂的东西,你自然觉得里面有不少的奥妙。不用说古琴,就是研究一根木片,一块石头,甚至于一部“易经”,都会找出极大的意味来。这也不是完全因为在台上站了多少年便下不得台,大概还是因为每天都自己给了自己许多的暗示,自己给了自己许多的催眠,起初自己要自己怎样想,后来自己便自然的怎样想了。

所以,与其请教古琴专家古琴究竟要得要不得,还不如问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只要这个人平常听到好的音乐时,也知道说声“好”。

这末一句的条件是万不可少的。固然一个音乐专家也可以批评,可是一个人有了上面的条件,他的话不定就比不上专家。平常人顶普通的谬见,就是一个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事,就应当取消批评什么事的资格。你不会写小说,你就不配说什么人的小说好,你的字写得不像样,你就不能说谁的字比较的像样。可是你不会打架,你还是可以说什么人的力气比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