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第3/6页)

这种笑声是和缓温柔的,是出于心灵的妙悟。讪笑嘲德,是自私,而幽默却是同情的,所以幽默与谩骂不同。因为谩骂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对自身就没有反省的能力。幽默的情境是深远超脱,所以不会怒,只会笑,而且幽默是基于明理,基于道理之参透。麦烈蒂斯说得好,能见到这俳调之神,使人有同情共感之乐。谩骂者,其情急,其辞烈,惟恐旁观者之不与同情。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会与之同感,所以用不着热烈的谩骂讽刺,多伤气力,所以也不急急打倒对方。因为你所笑的是对方的愚鲁,只消指出其愚鲁便罢。明理的人,总会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谩骂。

麦烈蒂斯还有很好的关于幽默嘲讽的分辩:

假使你能够在你所爱的人身上见出荒唐可笑的地方而不因此减少你对他们的爱,就算是有徘调的鉴察力;假使你能够想象爱你的人也看出你可笑的地方而承受这项的矫正,这更明显你有这种鉴察力。

假使你看到这种可笑,而觉得有点冷酷,有伤忠厚,你便是落了嘲讽(Satire)的圈套中。

但是设使你不拿起嘲讽的棍子,打得他翻滚叫喊出来,却只是话中带剌的一半褒扬他,使他自已苦得不知人家是否在伤毁他,你便是用揶揄(Irony )的方法。

假使你只向他四方八面的奚落,把他推在地上翻滚,敲他一下,淌一点眼泪于他身上,而承认你就是同他一样,也就是同旁人一样,对他毫不客气的攻击,而于暴露之中,含有怜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Honour)之精神。

麦烈蒂斯所论幽默之本质已经很透辟了。我尚有补充几句,就是关于中国人对宁幽默的误会。中国道统之势真大,使一般人认为幽默是俏皮讽刺,因为即使说笑话之时,亦必关心世道,讽剌时事,然后可成为文章。其实幽默与讽剌极近,却不定以讽剌为目的。讽剌每趋于酸腐,去其酸辣,而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面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斗胜,亦不似郁剔之出于极警巧辩,幽默的文章在婉约豪放之间得其自然,不加矫饰,使你于一段之中,指不出哪一句使你发笑,只是读下去心灵启悟,胸怀舒适而已。其缘由乃因幽默是出于自然,机警是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郁剔讽剌是尖利的。

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悦,用轻快笔调写出,无所挂碍,不作烂调,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不求士大夫之喜誉,不博庸人之欢心,自然幽默。

下篇

幽默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发笑的文字,连鄙俗的笑话在内。(西文所谓幽默刊物,大都是偏于粗鄙笑话的,若《笨拙》、《生活》,格调并不怎样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 Ballyhoo之类,简直有许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狭义上,幽默是与郁剔,讥讽,揶揄区别的。这三四种风调,都含有笑的成分。不过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种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缓,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语解颐,有的是基于整个人生观,有思想的寄托。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如麦烈蒂斯氏所说,是属于“会心的微笑”一类的。各种风调之中,幽默最富于情感,但是幽默与其他风调同使人一笑,这笑的性质及幽默之技术是值得讨论的。

说幽默者每追源于亚里斯多德,以后柏拉图,康徳之说皆与亚氏大体相符。这说就是周谷城先生(《论语》廿五期《论幽默》)所谓“预期的逆应”,就是在心情紧张之际,来一出人意外的下文,易其紧张为和缓,于是脑系得一快感,而发为笑。康德谓“笑是紧张的预期忽化归乌有时之情感”。无论郁剔及狭义的幽默,都是这样的。佛劳德在《郁剔与潜意识之关系》一书引一例甚好:

某穷人向其富友借二十五元„同日这位朋友遇见穷人在饭店吃一盘很贵的奶浆沙罗门鱼。朋友就上前责备他说:“你刚来跟我借钱,就跑来吃奶浆沙罗门鱼。这是你借钱的意思吗?”穷人回答说:“我不明白你的话。我没钱时不能吃奶浆沙罗门鱼,有钱时不许吃奶浆沙罗门鱼。请问你,我何时才可以吃奶浆沙罗门鱼?”

那富友的发问是紧张之际,我们向那穷人同情,以为他必受窘了,到了听穷人的答语,这紧张的局面遂变为轻松了。这是笑在神经作用上之解说。同时另有一说,也是与此说相符的,就是说,我们发笑时,总是看见旁人受窘或遇见不幸,或做出粗笨的事来,使我们觉得高他一等,所以笑。看人跌倒,自己却立稳,于是笑了,看人凄凄惶惶热中名利,而自己却清闲超逸,于是也笑了。但是假如同作京官而看同级的人擢升高位,便只有眼红,而不会发笑;或者看他人被屋压倒而祸将及身,也只有惊惶,不会发笑。所以笑之发源,是看见生活上之某种失态而于己身无损,神经上得一种快感。常人每好读骂人的文章,就是这样道理。或是自述过去受窘的经过,旁人未有不发笑。然在被笑者,常是不快的,所以有所谓老羞成怒之变态。幽默愈泛指世人的,愈得各方之同情,因为在听者各以为未必是指他个人,或者果指他一阶级,他也未必就是这阶级中应被指摘之分子。例如《论语》骂京官,京官读了仍旧可以发笑,或者骂大学教授,“温故”讲义而四处“支薪”,大学教授也可以受之无愧,因不十分迫近本身也。所以两方争辩,愈涉及个人,如汪精卫与吴稚晖之对骂,愈不幽默,而易渗入酸辣成分;反之,愈是空泛的,笼统的社会讽刺及人生讽刺,其情调自然愈深远,而愈近于幽默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