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3/10页)

托马斯给人的印象总有些郁郁寡欢,多少有些心事重重,仿佛在说自己什么都不相信,但我们去那里喝酒的次数相当不少。一来托马斯这个人有一种叫人恨不起来的地方,二来说话妙趣横生。一次谈起选举,我问选举时不能卖酒,并说那一来就赚不到钱了吧。他说那就充作红茶,用红茶杯上白兰地。“附近酒吧销掉两箱白兰地!连警察都来喝,喝令上红茶。当然钱是不给的。”他笑道。“算是好处费吧。希腊人么,政治上什么都不懂,只是凑热闹罢了,根本一无所知。”说着,他嘲讽似的笑笑。

“提起警察嘛,”托马斯说,“在米科诺斯开这样的酒吧是需要营业执照的,可是从没叫我出示过。警察一晃儿进来喝酒,喝完就走,白喝。只要管酒喝,谁都不说三道四。心照不宣,妙就妙在这里。”

但是,惟独谈起他的生身故乡伊斯坦布尔,其神情甚是真诚——伊斯坦布尔的鱼是多么鲜美,在那里长大是多么愉快,被赶出那里是多么难受……

在托马斯的酒吧里遇到一位曾长住日本的希腊老伯。他在吧台边同托马斯边聊边喝啤酒。高个头,有点儿驼背,头发已开始稀薄。他转向我问我是日本人么,我答说是的。随即老伯手拿玻璃杯讲起一段很长的往事。

他曾作为轮船公司职员久驻日本,那是1960年代前半期的事。去看镰仓大佛途中,同一个在公共汽车上碰到的女子堕入情网。他说那就是所谓一见钟情。他实在按捺不住了,遂向对方搭腔说自己想去看大佛,不知怎么走。女子热情为他带路,两人由此要好起来,约会了好几次,甚至发展到了认真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看上去他已经五十五六岁,长相不坏。

“但最终没有结婚,”他说,“也见了对方父母,谈了,都是好人。可是若真要结婚,还是有很多很多难题。我也有无可奈何的情况。但当时心里确实难过。我也年轻,那时候。归终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了日本。

“现在已经辞职不干了,海运业不景气啊!于是回到故乡米科诺斯工作。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最好。

“可是夏天不行,夏天再糟不过——到了夏天,岛上人口是冬天的五倍!人口增加这么多,什么东西都不够用。从电气到食品,水都缺,只好从附近岛上买水,圆罐车装水运来。这一来,物价理所当然上涨。一到夏天,没有什么不贵的。靠旅游吃饭的人倒也罢了,而与此无关的居民全都怨声载道,对外国游客烦不胜烦。理所当然啊!冬天好,安静。多数居民用夏天赚的钱在米科诺斯郊外盖大房子,整个冬季在那里看着录像带悠然打发时光。全都有钱嘛!”

在米科诺斯也见到好几个在日本住过的人,基本是货轮上的船员。也有好几个在朝鲜战争之际去过日本(希腊作为联合国军的一员向朝鲜半岛派兵)。原来的船员们熟知日本的小港。他们的年龄都已相当不小了,但身体都很壮实,如今仍晒得黑黑的,常逮住我聊日本。他们随着海运业的萧条从船上下来,有的当公共汽车乘务员,有的当餐馆老板,有的开小杂货店。对于在船上度过的日日夜夜,他们简直像惋惜已逝青春一样谈得十分动情。听他们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是一个分外美好的时代,一个可以乘船四海为家的时代,一个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可找到工作的时代。

然而那样的时代已然过去,如同斯派赛斯岛那个商船队随着汽轮时代的到来而一蹶不振一样。

港口和范吉利斯

每天早上醒来,我们首先开窗看海。从卧室窗口可以把大海尽收眼底。得知海面平稳没有白浪掀起,便去港口买鱼。如果白浪滔天,几乎所有的渔船都不出海,鱼也就无从谈起。只有好天气才能吃到鱼。因此,天气对我们的生活意义非同小可。

天气好的时候,一大早出海的船9点前全部返回,在港口前摆卖刚捕来的鱼。港口一角有用大理石(这一带大理石多,什么都用大理石)砌的鱼台,上面齐刷刷摆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鱼。有鱼摆上,镇上的居民、游客和猫狗鸟们便一忽儿围成一圈。因为新鲜,味道当然好,但鱼价绝不便宜。地中海沿岸哪里都不例外:鱼是比肉贵得多的高档品。一见就很鲜美的鱼差不多都给餐馆老板模样的人集中买走用来营业,镇上的一般老婆婆们只能物色做家常菜的不怎么样的小鱼。这么着,港口摆卖的鱼转眼就卖光。至于卖不出去的杂鱼,渔夫们便扔给在港口转来转去的塘鹅和猫。塘鹅高叫着吓唬猫。

镇上一家鱼店也不存在。卖冷冻鱼的店倒是有一家,而这准确说来是冷冻店,而不是鱼店。渔夫们在港口自己卖自己捕的鱼,卖完收摊。所以,若错过三十分钟左右“卖鱼时间”,鱼就吃不上了。刚开始的时候没摸出买鱼的诀窍,未能顺利搞到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