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14/19页)

这座棉纺厂是一个资本家为振兴本世纪初造船业萧条以来持续慢性下滑的斯派赛斯岛经济于1920年创建的,但终究命途多舛,战后关门大吉,其后用来生产鱼虾保鲜用的冰块和小规模发电。这也于十年前完成使命,后来一直弃置不管。希腊存在着数目庞大的废墟,但在看到的当中,这是最凄凉的一个。围墙一角用白漆写着“ⅡΟΛΙΤΑΙ(出售)”,看情形找不到买主。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人买这种玩意儿。

从工厂再往前走一会儿,这回是名叫彼希德尼奥的漂亮宾馆,建于1914年。不是希腊旅游景区常见的应急建造的看似高级的宾馆,而是真正用心建成的风格独具的货真价实的宾馆。遗憾的是,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现代的。实用性这一概念半点也体现不出来。天花板高得一塌糊涂,尽管只是三层楼,却足有日本王子饭店六层那么高。大厅也大得不着边际,显得空空荡荡。较之空空荡荡,感觉上更像是不知如何摆放自身。我不由担心起清扫来,清扫怕是一场恶战。

据书上记载,这家宾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欧洲各国的社交界男女和希腊上流社会闹得红红火火,英国舰队在港外抛锚,一身正装的军官们上岸参加在这宾馆大厅里举行的豪华宴会。现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宾馆照样营业,但细看之下,到处可以看出有欠自然的气氛。古旧之物诚然精美,但精美之余又有挡不住的风化,相形之下,新加上去的东西固然新颖,但比之旧物明显逊色——这种不协调感让人心里发冷。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头的服务台坐着一个一副百无聊赖神情的女性,一看就知闲得发慌。我问房间价格,她抬起脸来不耐烦地应道:“哦?房间价格?呃——,四千德拉克马。”言毕又低下头去。左看右看也不见像是游客的身影。三楼阳台上晾着浴室地垫。本想在此住上一次,但这家宾馆也以10月28日国庆日为最后一天关门了。从宾馆右拐即是港口,开始进入镇中心。

若天气暖和,就坐在港口咖啡馆里,边喝咖啡边看《先驱论坛报》(HERALD TRIBUNE)。岛上只有《先驱论坛报》算是地道的英文报纸。即使为了把握世界形势、为了把握美元和日币的汇率,这份报纸也是必不可少的。报纸上大大报道了中曾根首相那个关于“美国知识水准的发言”[11]。总体上是对其大加笔伐,但一天读者来信栏中刊出了美国一个日本通的来信。信中说,日语中的“知识水准”和“智能水准”是不同的。日语所说的“知识”含义比“智能”宽泛得多。中曾根先生的发言诚然非常轻率而Silly(愚蠢),但严格说来,“知识水准低”的说法并不意味着Negro(黑人)和Hispano(西班牙血统美国人)是傻瓜。话说得既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老实说,我心想与其拘泥于这种语汇性细节,还不如研究中曾根作为政治家的“智能水准”的麻木不仁来得痛快。

回家做午饭。用一种名叫“迈达能”的惟希腊才看得见的香草做的“希腊风味迈达能意大利面”。吃罢午饭大体是工作,也有时出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非常简单:把过期的奶酪和面包加少量牛奶捏成圆粒作鱼饵,坐在突堤上垂线下去,一小时即可钓上四五条十多厘米长的鱼。大多是不怎么好看的黑色的鱼,一副俨然克劳斯·金斯基[12]的倒霉相,无论如何都没情绪食用,遂投给常来我家的三毛猫一家。猫们特别中意这种黑鱼,兴奋得大吃大嚼,所以意外好吃也说不定。希腊这个国家虽然环海,却很难钓上——除非是高手——像样的鱼。好在水惊人地清澈透明,眼睛从上面可以清楚看见鱼在钩附近往来游动。从上面俯视,不难得知鱼这东西其实蛮聪明的。多数鱼只斜眼(我以为)瞥一下鱼饵而径自通过,上钩的鱼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一边听尼尔·扬(Neil Young)和杰西·温彻斯特(Jesse Winchester)[13](杰西·温彻斯特!)一边怔怔地俯视之间,时间随着流云悠悠然离我而去。

晚饭一般6点开始。几乎所有时候都是老婆做。有时扒牛排,有时炸沙丁鱼,有时做鲷鱼饭,有时炖青菜,有时醋渍竹荚鱼……总之使用当时弄到手的东西来做。冬日的希腊乡下,弄到食品种类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酷,甚至一天几乎什么都弄不到手的日子也不是没有。比如鱼的捕获就取决于海,糟糕天气若持续不断,有时一星期都根本弄不到鱼。肉铺一星期来一次肉,错过机会就很难买到好肉。海上风急浪高,从本土运送蔬菜的船也停航了(岛上种的菜固然好吃,惜乎品种有限)。因此,在希腊自己做饭,随机应变这一点分外重要,若过于讲究食谱,很可能什么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