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13/19页)

当然,伤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坏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无一幸免。我在黄昏的海滩见过一只双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猫。老实说,那早已不像是猫了,活像从海里出来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脚鱼。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斯派赛斯岛的猫所处情况大体如此。猫的心情当然谁也不晓得,不过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为猫,我宁可选择去伊德拉岛。

斯派赛斯岛上小说家的一天

旅游淡季的斯派赛斯岛上的小说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让我挑一天扼要写一下。

起床是早上7时左右。这时周围已经亮了,自然睁眼醒来。即使睡过头,7点半教堂自暴自弃地“咣咣”打响的钟声也会不由分说把人吵醒。妻醒后懒得动,早餐总是我做。

早餐桌上,妻基本上讲她做的梦,梦见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什么事等等。时不时我也出现,出乖露丑或从房顶掉下来。不过那终归是别人的梦,与我无关。“哦……唔……真的?”如此应答的时间里,早餐吃完。吃完即跑步。短则四十分钟长则一百分钟左右。回来后淋浴,开始工作。这次旅行期间预定完成的有两本翻译、旅行游记(即现在写的这种东西)加上一部新长篇,所以绝不悠闲。写一阵子自己的稿写腻了,就转移到翻译上去。翻译翻腻了又开始写自己的稿。一如雨天洗露天温泉:热了爬出来,冷了钻进去,如此没完没了。

工作到11点,然后两人上街买东西兼散步。花十五分钟沿海边慢慢悠悠走到镇中心。路左侧是海,右侧一座接一座排列着19世纪建造的老房子。只要风不大,路线甚是惬意,正好散步。海鸥在空中优雅地盘旋,微波细浪缓缓摇晃着海湾里的小船,猫蹲在突堤上晒太阳。据书上记载,过去不存在沿海的路,右侧排列的房子和威尼斯同样直接面对大海,各家有专用码头。道路的出现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沿路星星点点建有酒吧式快餐店、烤肉串店、土特产店和咖啡馆。这个季节全部关门闭户。透过格子窗往黑乎乎的土特产店内窥看,但见偶人、壁挂和复制古盘等随处可见的土特产当中有几个形状奇特的细细长长的瓶子。瓶里泡着恰如蝮蛇那样的长蛇。蛇已张着大嘴死了。到底干什么用不得而知,总之落着卷帘门的黑乎乎的土特产店里摆的毒蛇尸体活像杜鲁门·卡波蒂短篇小说里的场景,既妖艳,又有哥特意味。

路上开门的只一家书报亭,一个戴黑边眼镜的老伯从早到晚守在那里。因此人长相酷似博报堂[10]的高桥,所以我们姑且称之为高桥君。高桥君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首先,此人脸上大凡表情都不具有,不笑,也不显出困惑……反正什么时候看——无论什么时候——脸上都一成不变。就好像原本雄心勃勃却因部下的失误而不得不下台的总理大臣无可奈何地静静看海,终日盯视海面远处,仿佛在说不久总会有谁坐船带来好消息。这就是书报亭的高桥君。因为每天都同他照面,所以视线相碰时我试着说“卡里梅拉(你好)”,但高桥君只是以含糊不清的语声发出“梅拉(当然是卡里梅拉之略)”或仅仅点头作答。我觉得,无论做什么恐怕都融化不了此人冰冻的心。若让他扮演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冬神老人,应该再合适不过。

高桥君的书报亭里摆着香烟、口香糖和风景明信片等等,但我从未见到有人在此买什么,也没见过有人同高桥君闲聊,时时刻刻都是高桥君一个人坐在那里以怃然的神色瞪视大海。地段太差,态度也太差。有一两次我想买点什么,扫视一遍所摆物品,可惜明信片给太阳晒得彻底变白,反翘了起来,根本不能用。而买包香烟吧,我又一直戒烟;口香糖牙医不准我吃——能买的东西一样也没有。自觉歉疚,但又没有办法。这就高桥君的书报亭。

走过这里不远有个面包屋,常在这里买面包。

过了面包屋过了镇公所再前行几步,有座棉纺厂旧址。其实已不是旧址那样温吞吞的东西,早已沦为彻头彻尾的废墟。工厂运转的当时想必是相当气派的堂而皇之的工厂——或者不如说是作为工厂未免堂皇过头的建筑物——如今因之愈发显得寒伧和虚幻。世间偶尔是有这种东西的。惟其动机纯正、外观气派,因而倒霉时格外显得惨不忍睹。所有玻璃不翼而飞,窗框油漆尽皆剥落变色,墙壁到处分崩离析,铁门红锈斑斑,石墙满是涂鸦。每次从前面经过,我们都涌起恐怖感,生怕建筑物“扑通”一声塌下来把我们埋了。后来明白那决非多余的担忧。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去工厂一看,墙壁的确塌了一大块,把路都堵住了。暴风雨都如此,大地震更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