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真理

“真理是什么东西?”彼拉多问,当时他并不想停下来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世上是有那么一种人(指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怀疑主义哲学流派。),喜欢随心所欲、自我陶醉,认为坚信一种信仰就是束缚自己,影响思考和行动的自由意志。虽然有这种看法的哲学流派已消逝,但这种动不动就一本正经长篇大论的智者还留下不少,不过他们身上的血管尽管跟那些古人一样,血管里流的血却不多,他们的说法也更单薄无力。

不光人们探索真理的过程困难重重、艰苦卓绝,而且一旦找到了真理,其必然会影响人们的思想,这倒反而有利于谎言,因为人们对谎言本身自然而然有一种堕落的偏爱。希腊哲学晚期流派中有一个人(指古希腊哲学家卢西恩,希腊晚期哲学怀疑主义的批判者。)曾研究过这个问题,他思考为什么人们喜欢谎言,这里边究竟有什么道理,他百思不解,照理说,说谎不像诗人为了快活写诗,商人为了营利经商,除非是为了谎言本身。我也弄不懂其中的原因,这个真理,那么坦坦荡荡,犹如光天化日,但是它并不为人间的假面舞会、哑剧和庆典增添光彩,远不如灿烂烛光能使它们显得富丽堂皇。真理或许能达到珍珠的身价,在日光下闪烁最佳的光彩,但是它达不到钻石和红宝石的身价,它们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下都能流光溢彩。

真假参半的谎言确实永远能凑趣逗乐。人们不会怀疑,假如把一些空洞的意见、一些空中楼阁的希望、一些错误的自我评价、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从一些人的头脑里清除出去,那么留在许多人脑子里的,就只会是一些可怜巴巴缩水的东西,充满了忧伤,充满了无奈,让他们自己都感到厌恶。

有一个先哲曾经极其严肃地把诗歌称作“魔鬼的药酒”(此语出自柏拉图。中世纪圣·奥古斯汀也曾责备过诗歌是“魔鬼的诱饵”和“魔鬼的毒药”等。),因为它充满了想象,然而它也有说谎的影子。倒不是谎言在诗人的头脑里一掠而过,而是它深藏和盘踞在脑子里,在里边作祟,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然而,尽管那些谎言潜伏在人们腐朽的见识和情感中,真理还是自己对自己作了判断,且教导我们:要探索真理就要像求爱求婚一样,认识真理就要直面真理,相信真理就要与真理同在,这才是人性中至高无上的美德。

在上帝创造世界的最初日子里,他首先创造的是感性之光,最后创造的才是理性之光,从此以后,他在安息日的工作就是用他的圣灵照亮人类的心。最初他把光明吹在物质或混沌世界的表面上,后来他又把光明吹入人类的面容里,直到现在他还在吹拂光明,把光明注入他特选的子民的面容里。

有一个哲学流派,在其他方面不如其他流派,但他们有一个诗人(指伊壁鸠鲁派哲学家、罗马人卢克莱修。)为这个流派增添了不少光彩,他说过一句特别精彩的话:站在岸边遥看船舶在大海上颠簸是一种乐事,站在堡垒的窗前俯瞰下面的激战和惊险也是一种乐事,但还有一种乐事什么都无法跟它相比,那就是站在真理的高地上(那是一个无法征服的山头,那里一派宁静,空气永远那么清新),下面山谷中的一处处歧路、一处处蜿蜒的羊肠小道,这里那里的雾霭升腾以及风暴的起处全都一览无余,因而使得那个观看的人永远怀着恻隐之心,永远不会自我膨胀或骄傲自满。的确,如能使一个人的思想因博爱而感动,安于天意,行动以真理为准则,那真是一种人间天堂的乐事。

说了理论上和哲学上的真理,再说说世俗事情上的真理。清清白白、光明正大,那是人性中的光荣,这一点甚至一些做不到的人也会这样承认。真假参半的谎言,就像金币银币中的合金,它们或许能方便铸造,却贬低了金银的价值。那些扭来扭去、曲里拐弯的方式是蛇行的方式,不是用脚走路,而是肚皮贴着地面匍匐爬行,十分卑贱。(《圣经》中蛇引诱亚当和夏娃犯罪,于是神诅咒蛇:“你必须用脖子行走,终生吃土。”)

没有什么行为比发现一个人虚伪和背信弃义还要掩饰他的无耻更为可耻的了。法国著名作家蒙田在探究为什么谎言这个词会受到这样可耻可恨的指控时,说得再恰当不过了。他说,假如我们仔细斟酌,就会发现,我们说一个人说谎,无异于说这个人在上帝面前是勇敢的,在世人面前却是怯懦的。因为一个谎言可以面对上帝,在世人面前却要躲躲藏藏。虚伪的恶行和背信弃义是不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只有在请求上帝对一代又一代世人进行末日审判时,才能最后大声说出来。因此,曾有人预言,基督再次降临人间之时,再也找不到什么忠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