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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处长逼着我过年必须到他家里拜年的话,我才不敢主动去呢!

不光我一个发怵怕见他,我猜想局里的绝大多数干部和我有同样的恐惧心理。

他是我们的老局长,已经退下来五年了。他当局长时是一个脾气暴躁、说一不二的人,跟谁都不客气,说拍桌子就拍桌子,想训谁就训谁。他丹田气足,嗓门洪亮,讲话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句尾常缀以“啊”声,拖着长音。“那是标准地道的官腔,透着威严。”同事们背后赞美说,是位高权重者的语音标识。在我等小字辈的喽啰兵眼里,领导俨然一副首长的派头,居高临下,高不可攀。偶尔在办公大楼的走廊里碰见他时,下属们个个弯腰躬背地退避于侧,向他致敬。局长的脸上少有笑意,一年四季冷若冰霜。局里的干部,包括处长们没有不怵他的,极少有人敢跟他套近乎。

我的处长原先是局长的秘书,局长退休时才把他调到了我们处。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所以处长派我春节前去给局长拜个早年。他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代他向局长问好并替他做个解释,因为年底的工作太忙了,处长没时间亲自前往请安。我知道处长说的是真话,他的确太忙了,那天他要跟几个朋友打几圈麻将,晚上还安排了两个饭局。

处长把拜访老局长这个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办,是对我的莫大信任。我既感到荣幸又觉得紧张。临行前,我又专门请示了处长,生怕有所闪失。我说,我一个科级干部恐怕没有资格去探望老领导,级别相差太远了,局长会不会跳起来抽我一耳光,然后又一脚把我踹出门去?老局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好像很在意这类事情。

怕什么?瞧你这唯唯诺诺的窝囊相,啰啰唆唆的!处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连眼皮都不抬。我告诉你,你是代表我去的,怎么不够级别?再说了,你的职务比他高,你是现职科长,他呢,啥也不是,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你有啥好怕的?他现在就像是一根被拉了闸的电线,懂吗?电线还是那根电线,但早就没电啦!你可以随便摸,不会触电的!傻瓜!

可是,仅送一个水果篮,是不是礼轻了点?我仍没把握。

那就不错啦,这已经超标了!你懂不懂?真是书呆子,长个猪脑袋。局里年底看望老同志的标准是五十块钱,咱那果篮花了七十块钱,你会不会算账啊?快去吧,别烦我了!处长摆了摆手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我只好硬着头皮拎着水果去看望老局长。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为老局长很讲究排场和礼数。就他那性格,我敢肯定,只要他扫一眼这点破水果再瞅一下我这个无名之辈,绝对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不把我打出去才怪呢!我觉得自己很倒霉,让处长给涮了。十年前,也就是局长退休的前五年,他的小儿子结婚,前去贺喜的人在他家门口排起了长队。局长事先早就说了,他儿子结婚不办宴席,不接受下属的贺礼。他只是要把家里的重大事情向组织上报告一下而已,这是纪律。但同事们还是不听招呼,他们找了个折中的办法!光送礼,不吃饭。所以,那一次,局长家的防盗门只开了个小缝,多数前去道喜的人,只好顺着门缝把一个个红包、信封递进去便扭头就走。我那时刚毕业分到局里工作,也随大流地跟着同事们去凑热闹,想讨一杯喜酒喝。我精心挑选了一对漂亮的玻璃瓶,没承想让局长给扔了出去,摔得粉碎。他向我吼道,少来这一套,我从不收礼!

如今我又拎着果篮来惹他生气了,这不是自讨没趣吗?那结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透过车窗,远远地就看到老局长站在楼门口凛冽的寒风中。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我下车时绊了一跤,差一点跪在了老局长的面前。他疾步迎上前来,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两眼闪着泪花。他说,我已恭候多时了,真盼着你能早点儿来,刚才电话一放下,我就下楼等着你啦!

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招呼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兴奋地为我倒上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他说,你们工作那么忙还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瞧,还送水果给我,太破费了。他顺手拉过了一把马扎,坐到了我的对面。我起身让他坐在沙发上,他说什么也不肯。

我仔细地端详了老局长的面孔,心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摸摆在我面前这根粗大的“电线”。他身体依然健壮,只是少了些许头发,多了几条皱纹。从外表上看,他跟当年的局长没什么两样。但说话的声调口气柔和了,脸上的表情神态慈祥了,一举一动都与五年前判若两人。也许处长说得对,他真的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