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第2/3页)

她刻意针对他所说的“象牙塔”延伸其义,取象牙之色转喻钻研学问与创作皆应守住白璧无瑕之节操:

王国维言:“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讲得有道理,若糅杂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其品不高、其德不纯、其志不专,即使眼前有过人“成绩”,恐无法达到登峰造极的“成就”。在所选择的道路上前进,前半段要看的,可能不是从这条路获得多少,而是我们愿意为它放弃多少。当然,这些仅是一个未受试炼的初生之犊自我惕厉之词,等真正的考验来了,能不能把持住,才能证明自己的品质。不过,我相信以你过人的才智加上信仰力量引导,一定能护守梦想与原则,将来必能成就宏富功业。既然放眼未来,则眼下的“拘束”可视作体能磨炼之大好机会,为来日奠基。反倒是我,生性驽钝又懒散,本就不是登山陟岭的料,若不思“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理,恐怕连一步也跨不出去。浑浑噩噩度日的,应该是我才对。

她完全知道,他喜欢所有跟知识与学术梦想相关的事情,为他描述书店里的新书、课堂上所得,绝对比描述报纸新闻更能在“禁锢状况”中砥砺心志、鼓舞心情。

不久,寄自军中的回信充满感激口吻。他说:

你的信我一读再读,足以忘忧。若非亲身经历,很难想象这里的生活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挑战。先说这里的三宝:一是毒辣的太阳,出操时,能遇到不见太阳的阴天,大家会乐得大叫。二是含羞草,虽然一碰它叶子立刻合拢装成凋萎的样子,但满山遍野的含羞草叫人头痛,尤其在伏进、跃进、滚进时碰到满是刺的含羞草,叫人欲哭无泪。爬不动时,又遇到这么多刺,真想一头撞死。三是苍蝇,野外课,在山野中进餐,满是苍蝇,比人还饿,赶都赶不完,只能假装没看见,低头猛吃,不然饿肚子可撑不住往下的训练。

然而,这些都可以忍受,对我最大的挑战还是离开原来思考的东西;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回到“脑中的实验室”工作,怀念在图书馆醉心读书的岁月。烈日下身体是累的,但心里闷得发慌,忙来忙去不知意义何在,常感到心神不宁,像失水的鱼。真希望有什么药丸吞下就能交换时空,让我每天至少能回到书桌工作几小时,保持进度,接着要我做牛做马都行——不禁反省这半年来自己太混太肤浅了,默许许多不重要的事把自己缠住,如果之前够用功,稍得成果,或许今天我可以当作是给大脑放假,调适起来会容易一些。说来或许让你笑话,我甚至羡慕女生不用当兵,可见“宁为女人”其来有自。唯二的快乐是读经与收到信——在这里,有一种类似动物界的潜在竞赛,收信多的人似乎“地位较高”,觉得自己还没有被忘怀,所有操练的酸痛好像都减轻了。

他对她写的护守梦想与原则不坠入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颇有感发,引《雅各书》第一章二十七节:

“在神我们的父面前,那清洁没有玷污的虔诚,就是看顾在患难中的孤儿寡妇,并且保守自己不沾染世俗。”我想,不沾染世俗并非自傲或自喻清高,而是一种自我的无上自由,能超越世俗价值观,不受物役的意思。纸短情长,就此打住,盼再来信。

她被信件多寡影响“地位”的说法逗得起了玩乐之心,一口气写了十封信给他,设想他在那里收到这些玩笑信一定哭笑不得。她一面写一面暗笑,要比赛写信,惹到我就错了。

或许讲究纪律与绝对服从的军中生活,对像他这种哲学与人文特质强烈的人来说适应得比较辛苦,有一封信,他竟写着:

心理学上提到人生需要经过某种大变革,历经个人生活的危机之后,才算长大成人。但我宁愿永远当个小孩,长不大也没关系。精神医学上以“痛苦”为一种刺激(stimulus),是成长及生命的一部分,但这对多愁善感的人来说,就显得长夜漫漫路迢迢了。

冬寒之后,他的信渐渐变短,引用读经心得、阐述信仰渐多:

若问我为何学医,为了神。我为什么而生活?为了神。对于一个基督徒,神是他的一切,离开神,他就破产了。

记录个我的部分较少。她直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算明显。有一点确定的是,谈信仰感发变多,讨论文学的笔触减弱。

信件往返有时间落差,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一月,前信所言事件与心情,待对方回复,可能已事过境迁、心情也转变。是以,通信之难就在于这是一门高超的切割时空、编辑事件、寄托感受的艺术。文字又比言说深刻,语言无法承载的形上层次的感悟,反倒适合用文字表达,而书信独具的、极私密性的倾诉特质,更使得透过文字而点燃彼此形上思维,进而情思印合的两个人,期盼收到对方的信近乎如饥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