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就在写了生日感言的第二天,挂在门上的布袋内躺了一只饱满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内,有一条丝巾,另有一小包用面纸包好的东西,打开看,是种子。信上第一句话:“生日快乐。”

不知这封信能不能安全送到你手上,是否来得及在你生日前送达?请原谅我探听你的生日,去年没赶上,今年为了等茑萝结籽,延了几天,连同小礼物一起寄出,希望赶得上。

我是渺小而贫乏的秋蓬,世上不配有的人,但我仍倾我全力来祝福你——愿那赐人恩惠与平安的神,祝福你的生日,祝福你的一生,有美丽的青春,丰饶的生命。

很高兴你来。谢谢你送的既特别又贵重的礼物,希望有机会能在特殊日子用它。你们走后,我发现长花的那块地变干净,猜是你整理的。我对花艺一窍不通,乡下地方喜欢种菜胜于栽花,这棵茑萝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说不定来一次台风就毁了,看它结籽,立即想到寄给你,像你这么爱花的人,若能在台北种活它,也是一桩美事。

一直没收到你的信,大概在忙很重要的事吧。很羡慕你能躲在“象牙塔”里专心钻研学问、写作,如果有新作品,记得寄给我拜读,挽救一下我快麻痹的文学细胞。这一个多月以来,被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缠住,苦不堪言,浑浑噩噩度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为何而活。读书进度严重落后,原本希望入伍前能写完一篇论文北上与老师讨论,看来做不到。想到古人说的“恨无十年工夫熟读奇书”,深有同感。一旦人在军中,更是身不由己,非常非常焦急,快变成自己不认识的人了。

幸有神的爱深深抓住我。“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做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除了神以外,我是一无所有了。

这几日心绪起伏,随手翻着书橱里的书,无意间跳出那本购自旧书摊、老旧的《红楼梦》,看到以前的圈点(高中时做的),不禁莞尔。弗朗兹·魏菲《圣女之歌》里,那位可爱又可怜的修女,病逝前手里把玩的是幼年在家中所玩的小木马及针线包之类的小东西。人若能一直单纯一直天真,那是好得无比的。“一朵小花若会说话,她一定是抬头赞美,神对她的一切恩宠。”

入伍在即,说不定幸运的话,剃光头之前能收到你的回信。

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她用铅笔在最后一句话底下划线,又把“被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缠住”圈起来,丝巾与黑色种子也是物证,她像鉴识人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拼出“犯罪现场”——意图犯下感情之罪的现场。

他的书桌面窗,写信的时候应该有风吹来吧!也许还有月光,猜想这封信是晚上写的,“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这种话晚上才说得出口。如果是白天,应该会写:静候佳音或是期待收到你的信,诸如此类。

她笑了,自问:我希望他晚上写信还是白天……轻快的小溪流淌之声从心底响起,渐次丰沛,形成树林间兀自喧哗的秘密。王维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明月太亮太露了,必须用树叶帮她遮一遮,可是不能用蒲葵这么大的叶子把她遮死,要用松针,似遮不遮,也像轻轻地针灸那月光,叫她别太放肆了。水量丰沛的清泉,若不派几颗石头去挡一挡,叫它迂回些,说不定变成瀑布要泛滥到民家了。

她把信放口袋,恨不得心脏部位有个口袋可以放,让自己的心跳别那么剧烈。她终究挡不住冲动,也不管桌上有篇文章才写一半、外面是晴是雨,三两下收拾东西去搭车,回山上的家。前阳台仍有前任屋主留下的盆景与莳花器材,她一刻都不能等,把所有东西搬出来,大加整顿,天黑前种好两盆茑萝,阳台上那几棵小树小花也整理得像样了。

都种妥,才想到:现在是秋天,种子能在秋天发芽吗?

又多想:他送我种子,是不是也送别人?若我不是唯一,这种子我也不想要了。她自问:

为什么在感情世界里,“唯一”的感觉这么重要?不能分享吗?不能等量分配吗?不能共有吗?是我气量太狭隘,还是对某类人而言,这是最根本的要求。

接着,忽然想到那条烟波蓝底白花丝巾,莫名的感觉绕着丝巾打转。无关乎美丑,是一股不祥。

她暂且搁置感受,回了一封长信,致谢并说明栽种情形,要他别抱太大希望,于深秋栽种,可能是个错误。除此之外,她原要说个跟丝巾有关的神话故事,但考虑他收到这信时,刚进入军队,身心必然处于特殊状况,不宜旁生枝节,遂按下不表。转而描述秋天校园的景致变化,及谒见老师谈及生涯抉择、“安身立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