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立命(第2/2页)

辛弃疾《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意谓老来对渊明有更深切的认识。不独辛弃疾,在他之前的苏东坡也是陶渊明的崇拜者,他读《饮酒诗》有感,疑惑渊明:“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竟是酒友的口吻,言下之意,喝酒就喝酒,渊明啊你干吗记得这么多事情?有人酒后畅言,有人喝酒寡言,也许渊明属前者。文学史也是一部师徒史,每个读书人都会碰到陶渊明这门必修课,他是思想中的思想,老师中的老师了。也许,中年以后再来读陶诗,那时应能懂“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心境,也比较能判定,人生走到四十一岁时挥袖辞官、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到底是简单还是困难之举?

又,读辛弃疾亦有阅世深浅影响阅读之感。他的感情绝不拖泥带水,辞藻精准得像直接可以送上展览座的艺术品,极特别。不过,他太爱用“老”字了:老去怕寻年少伴、老去惜花心已懒、老子平生、老子当年、老去浑身无着处……不近我心。

但他有一股能与天地平起平坐的帝王气——与李后主正好相反,此二人若互换,江山棋局当另议。所以,多读其词,说不定能调教出一点将帅性格,稍稍修葺多愁善感的体质。

粗略印象,诗词中亦有适合男性读或女性读之分。凡酒味特浓的,女性读来恐不易入味(除非她亦善饮)。辛弃疾词中有两首与酒相关的,写得活龙活现。《西江月》写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光这几句,所有酒鬼都要俯首称臣了。又《沁园春》写将戒酒,把酒杯拟人化,“杯汝来前”,口气似:酒杯,你给我过来。把这可恶的酒杯训斥一番,结语:“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令人笑倒。

同样写醉酒,但我偏爱苏东坡,“光阴须得酒消磨”深得酒人之心。《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其高妙处在于由酒醉转入生命感悟,如行云流水;既是倚杖听江声,自然要接“长恨此身非我有”。我无法解释,为何读此词竟有泫然欲泣之感,以我这般涉世不深且不饮的人,照说不应该有这种强烈感应。勉强解释,或许所谓阅世深浅之见,可再延伸而论;另有一种天纵英明的作家,其作品独具魔力,能令稚者于字里行间一夜成熟。

料想苏东坡与辛弃疾一定都是风度翩翩饶富情味的雅士,能慷慨能婉转,能在饮宴桌上开辟太平盛世的。能与他们吃一顿饭,应该不错。

(疯了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