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立命

抉择是困难的。(啊,必须小心,莫再往前一步,会掉入情绪漩涡,毁了这阵子以来的克制……)

一个礼拜完全没做正事,只是过日子而已。手指一旦少动,写出来的字比醉鬼步伐还难看,练字犹如纸上太极拳,偷懒不得。今日抄《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越抄越抑郁,怎么好诗皆苦!

我也得为自己做点儿什么才行。

那间研究室有一扇长窗,旧玻璃起了雾斑,但无碍于窗外那棵大树几乎要探枝进来。叶片宽厚,若逢雨夜,暗室小灯,真的像一只水淋淋的手掌在窗边摇晃,颇有聊斋趣味。

桌上摊放好几叠书、资料、摘要卡片,堆得像危楼,撰写中的稿子快被湮没了,连放杯子的地方都没有,那直筒型瓷杯积了一圈茶垢,放在背后书架上,老师找了一会儿。趁他转身倒水,我偷偷深呼吸,嗅闻这字纸油墨味,好熟悉的味道,仿佛定魂香,让我安静。想起那人说过,能睡在研究室,吃简单食物,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思之欢喜,颇有同感。

老师问我笑什么?我说,乡下菜园若喷农药会挂红布条示警,老师的桌子太危险了,也应该挂布条。

我没敢说的是,老师您的研究室乱得像遭小偷(若有小偷进来一定转头就走,不知从何下手也!),您应该把桌子搬到沙滩上,空间够,每本书都能摊得平平的,还能叫小蟹们帮忙翻书。每天独对无尽的涛声做学问,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也许,钻研学问与创作,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事业。

谈及学术与应世之路,其实心中已有初步蓝图,听他剖析,更印证我的想象。对有些人而言,生命何去何从不构成问题,船到桥头自然直,对我却是终极难关,此关卡不破,举步维艰。

他提及“安身立命”,这四字竟如暮鼓晨钟,令我闻之欲泣。

他说:“你去想想,何谓‘身’?何谓‘命’?想通了,道路就在那里。这‘命’,除了指‘生命’也应包括‘慧力’——实践‘法’的智慧力量。人各有命,人也各有其天赋之力。拿陶渊明来说吧,他自知他的‘命’不在小衙门里,则何必折腰屈从?”

那么,一生贫困落魄,又该如何?

他说:“要问,是无所谓、无所为而贫困落魄?是不可作为而贫困落魄?或是有所抉择而贫困落魄?‘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概括了渊明窘况,可是,陶渊明在这八个字里吗?不,他根本不在这里。贫困是表象事实,落魄则未必,陶渊明也没有从头到尾哭穷喊饿给我们后代听呀,所以,要看‘魄’在哪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扛不住贫困,那才叫落魄。读圣贤书,所为何来,不就是追求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吗?我们读渊明诗为什么会感动?简言之,不就是因为他不变节,他能超越时代,其高洁的精神人格充盈于作品中,‘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你听听这首……”

他翻到《时运》,为我朗读:“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他说,我们是一代代的新苗,陶渊明的形象是栖在山崖孤松上的那只失群独鸟,他的诗,就是那阵永远吹拂的南风,你想想,已经吹了一千五百五十多年。

最后,他问我:“你还觉得他贫困落魄吗?”

老师留给我他在研究室的时间,有任何问题随时来谈。末了,问我:“与父母谈过吗?”我答:“没有,我全权做主。”

至书店买《靖节先生集》,读其诗,确实有好风吹来之感,这是以前没发觉的。其诗句非美辞丽句,也无情思千折百回缠绵悱恻之处,但有一种让人解脱的感觉,就像躺卧草茵、走入森林、漫步河畔、徜徉海滨时觉得身心舒放,框框架架都丢开,恢复自由自在的那种感受,想了想,或许这就是“归返自然”之感。他竟能以短短几行文字,不费吹灰之力,好像捏小虫子一样,把人从樊笼里拎出来带回自然界,确实神奇。

读“形影神”三首及《桃花源诗并记》,得心灵一大启迪: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不生渊明,人间似鬼域。镇日捧读欲罢不能,竟也浏览大半册,浮光掠影地觉得,其诗中有几个常出现的关键词:菊、松、鸟、南山(或南亩)、酒。尤其是酒。忽生一感,欲读得渊明诗之神髓,最好能饮酒,微醺之际读其《饮酒诗》二十首,想必体会更深。可惜我不善饮,也欠缺人生阅历,读来未能通透。

说来颇奇,有些作品,读者无须历世丰富即能读出滋味,有些则不然,那些泡过沧桑的诗句像钩子一样,必须钩出读者的人生苦乐,才能产生变化生出独特滋味,若钩不出读者的家底,就尝不到诗的骨髓。想起课堂上,老师曾提及王国维《人间词话》:“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或可借用其义延伸:阅读客观诗人作品的读者,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感应愈强;阅读主观诗人作品的读者,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性情愈真,愈能触发情思,飞天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