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旅客

姐姐远去不久,父亲订了婚期。只剩她,心情在两个极端间拉扯,每每要越过那条理智的线做出不当之举,终究有个力量拉住她。

她记起他的话,“敏察父亲之心”,可是又有点生气,自己为什么要记住他的话。

她察觉父亲是刻意延后婚期的,为了不想让姐妹俩失去母亲不满周年就得面对“阿姨”,父亲夹在三个女人之间也难为吧!

她叫她“阿姨”,父亲虽然希望她改叫亲切一点的,譬如“娘”,她不作声,父亲也不好再提。她与她相敬如宾,还好屋子还算宽敞,总有办法一个在客厅一个在院子,一个去厨房一个上二楼。她待在学校图书馆的时间多了,三餐在外自理,家越来越像沐浴、就寝的地方。踏着星月回家时,常常已闻房里传出鼾声。

有时,他们双双出外应酬,她回家到了门口,见屋子是黑的,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好像可以自在地躲入深山岩穴,嗅苔藓香味,听远处山径传来迷路的羊的叫声。不管是哪一种样态,走到这一步,表示家像一块糖霜,慢慢融化,成全了素不相识的蚂蚁。

这期间的文字,透露着抑郁。她写着:

穿过俗媚的城市,我将走入狭长的黑暗隧道,谛听自己的跫音,一步步敲击记忆,隧道顶壁两列小灯,如乍醒的鬼眼,照着满地的记忆碎片,有温馨似三月蔷薇的,有血腥如炼狱一隅,有叛逃的,有痛哭失声的……时间曾经在我身上结巢,装扮自己,守候幸福的驿马车造访。终于,玫瑰也有枯干的时候,远处的踏歌已不能引诱我囚禁的心。春夜是猫们的,我纺织月光,安静地缝制寿衣。在抒情被视作呻吟的年代,诗及其族裔,宛如火炉上一只蝴蝶的舞蹈,火总是坚持,它是唯一的出路。终于知道,没有人在暖风吹拂的南方造一座有花园的家等待我,明月夜的山冈,也没有人为我吟咏悼亡诗。我会从墓草中抬头仰望星空,辨识星子的方向,自言自语说:春夜是猫们的,夏夜听蛙,秋夜早就给了寒蝉,至于冬季雪夜,我怀想着豹呢!我每天无事可做,撕几片肉体饲养蝼蚁,关于尘世的记忆都洒落在隧道里了,只惋惜一生短短时光,没看到最美的风景,没遇到最美的人,白白痛了几回,活生生剥几层皮而已呢!唯一可堪安慰的,灵魂仍然洁净,仍是守护的神眼中不变节的女儿。

奇特的是,她不知基于何种心血来潮,竟写下祷词:

啊,我们选择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同理,我们是什么就会选择什么。做一个降临世间旅行的游客,我从来不是他们同族的血亲,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旅客,通过了他人不可想象的灾厄,可是,亲爱的神,我没有背弃你,不曾遗忘对你的承诺。虽然,你的鞭如烈火,拷打我的背;你的杖如利剑,剜挖我柔软的心;你赐下的酒是毒蛇的液,封住我的喉,使我不能对他人倾吐;你捎来的粮食是海底的珊瑚礁,镇压我的身体;你给予的道路,布满荆棘,要我流血替你灌溉荆棘丛中的百合花;你吩咐的爱情,皆是玩游戏的精灵;你要我定居的文学事业,只有孤独与我做伴。然而,神,我既然承诺了,就不会背弃,我既已选择高贵的灵魂,就不会遗忘。神,我与你有一个约定,请你赐我你的智慧,让我通过你亲手布置的考验,当我依约通过最后一关来到你的座前,请你走下长长的阶梯迎接我,紧紧抱住我,对我说:“你不愧是我最钟爱的女儿。”

不久,父亲在新店山上一处林荫幽深的别墅区买了一房,说是当年跟她妈妈存了储备金,两个女儿各有一笔嫁妆,姐姐拿着出国去了,给她的就换成房子,保值兼投资。她没去看过也不关心,这些财务的事她一向没兴趣。

院子里那棵数十龄老桂树与一丛澎湃的蔷薇、栀子被阿姨叫人锯掉那天,她知道自己离家的时间到了。

她一进门,看见院子怎有绿蓬蓬的云?再一定睛,地上躺着被截断的树干,工人正在清理枝叶。

“为什么砍掉!”她发疯似的,尖叫,冲着父亲质问。

理由是风水师看过,树荫太密遮了光,屋子阴暗潮湿不干爽,主家运衰败,对男主人不利,还会招蚊虫鬼祟。

“那么爱干爽,不会搬到沙漠去!”她忿忿地说,“又关蔷薇、栀子什么事?为什么都拔掉?”

理由是色艳味浓,招桃花,易有二妻。

她不像姐姐伶牙俐齿能答恶毒的话,只会被捂了口鼻般什么气都出不来。

她这才发现,这外表看起来柔顺的女人是罕见的、极度讨厌花草树木的那种人。有的女人婚前是一枚翡翠椒子,绿得水汪汪的,十分友好,婚后却马上熟红,辣得人的喉头像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