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前狂乱的雨

寄自太平洋彼岸的黑樱桃茶的味道很诡异,像冰冻了几世纪某座平原底下一群含冤而逝的割麦女的嘴唇。僵紫了,仿佛大恐惧袭来时,无所适从而变成呢喃的唇形。因此,那味道也有好几种层次,初始非常浓,苦不堪言又有一点薄薄的樱桃香,冲过几次热开水,樱桃味就真实了,仿佛割麦女仍在烈日当空下收割起伏的麦浪,她们欢愉的语声也是金黄色的,加强了无垠的麦浪的翻腾。那时,天空尚未结冰。

无人的夜,刮着台风前狂乱的雨,我继续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正在嘟嘟囔囔叙述:“夏天的晴朗在地上扎了根,化成茂密的枝叶……”我有时中止与普鲁斯特的关系,因为看得非常细,以至于他的意象深刻且快速地被我的脑子吮吸,这使我感到自己的脑子变成一个无底黑洞,贪婪地吮吸普鲁斯特的血液,如果不暂时中止,我会变成野兽,今晚就不必睡了。所以,现在我拿出札记本漫无目的地写着,让黑樱桃茶的味道出来透透气,耳朵听着滂沱的台风雨正在造势,为明天的暴力做出征前的准备。我能分辨雨打在地砖上与树叶上的声音,我能分辨雨声中的讯息,包括将下多久、多大,也包括它们会带给我多深的喜悦。从书桌抬头,室内因只点一盏昏黄的台灯,吸收不到充足的光线而墨黑着,然而巷弄的路灯及对门人家客厅的日光灯很巧妙地投影到玻璃窗上来,漫散地、随我的眼睛角度不同而变幻着,于是形成不可测的幽冥世界,后院里高耸的竹子有二楼高了,所以竹叶的影子也就顺便被投影到玻璃上,台风摇撼竹叶,影子像柔软的小鬼摇来摇去,有时如故宫典藏的某一幅唐人墨竹卷轴,有时没什么章法,只是无限幽冥的一部分,或活着的我的一部分。

这样的夜晚是完美的,空荡的屋子内只有我,我好像孤独地驾驶一艘黑帆船,任意航行于黑浪滔天的大洋,不寻找什么,也不被什么寻找;不记忆什么,也不被什么记忆着。我只是阅读一个叫普鲁斯特的人,逆溯时间去阅读已逝去的他的已逝去的时间,然后忽然回到我自己的时间喝一口黑樱桃茶,想象茶的历史,仿佛看到冰原底下一群割麦女冻紫了的嘴唇,这时我又岔入一个无从标示的时间;然后又回到案头写札记,不知不觉写了三页九百多字,如果一面写一面数,永远数不出正确的数字,如同我们永远无法在贪恋的幸福中停滞,一切忽然成形又忽然消逝,我们费了力气学习到的平衡的姿势,很快被下一波成形的故事冲倒了,等到从地上爬起来想找原先那把支撑你平衡的椅子,发现椅子小得像玩具,而且比廉价的幼儿玩具好不了太多。

风雨忽然停息。这是一种伪装。

我应该怎样结束今晚的札记呢?风雨停息,我清楚地听到有两个人站在小巷弄闲聊。好像即将把我的黑帆船卷入大海底的风暴来临之前,两条天真无邪的小鱼儿忽然游到船边,说起关于晴朗的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