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局

她赫然发现母亲的照片被取下了,想必是她们不在家那期间的事。之前,很不习惯客厅墙上挂着母亲的遗照,现在,也很不习惯没挂。总归挂的时间不算长,取下时,墙上没留下痕迹。

那么大的框,收到哪里去?

她不动声色,找到一张小时候去相馆拍的全家福装了框,挂在原来那钩子上。挂不到一个钟头,取下了。想起母亲曾说:“做人不要小鼻子小眼睛,只会使小奸小坏。”跟自己爸爸怄气,想来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信来了。

薄薄的一张纸,寄自她曾从火车车窗远眺的滨海平原。他行文匆促,说暑期颇有些难解的琐事兼需打工,迟复了。从信中略感她为家事烦恼,“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要她敏察父亲之心,勿纵容自己的感受,勿有恶言,“言语要滴落如露,如细雨降在嫩草上,如甘霖降在菜蔬中。”家和为贵,若郁抑难排,不妨试着祷告,“我所投靠的他,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是我的避难所。”信末附一张宣纸黏贴在硬纸上,朱红印,“顽石亦点头”,是他闲时拿橡皮擦刻的,与她共勉。

她只差没将信揉成乒乓球丢到垃圾桶。

“什么叫勿纵容自己的感受!什么叫顽石亦点头?什么叫共勉?我错看了,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能体会我的心?”

这阵子姐妹难得感情融洽,联手给父亲喝“冷开水”。但她又寻思姐姐出国在即,若怄着一股气漂洋而去也不妥,声色之间便有软化的意思。父亲察觉到了,托人采买各种出国必需品,最重要的当然是一个“大同电锅”与御雪衣物。那个“人”是谁都不说破,反正大家心里有数。父亲不知是哪根筋又绊到了,操之过急,说趁姐姐出国前,安排一起吃个饭,大家见见面聊聊天。姐姐消了一半的气又胀起来了,赏父亲两个字:“没空。”

“去吃个饭又不会怎样,你都要出国了,别让爸为难。”她劝姐姐。

“要吃你去吃,这个饭我吃了会吐出来!”姐姐说完,忽然张开手臂拥抱她,“妹,我不在,你一个人撑得住吗?”

这一问,姐妹俩都红了眼眶,才要滴泪,姐姐却抹了抹眼睛,一叠声说:“算了算了,别哭哭啼啼要死不活的,有个屁用?”说不哭就不哭,刚刚那个红眼眶的人好像不是她。打开皮箱,开始整理行李,将幼时妈妈缝给她的卡通人物粉红色顽皮豹塞入皮箱,又转身去客厅电视上拿“大同宝宝”也放进去,那是买电视附送的存钱筒,身上有“52”字样,据说是第二代。

“‘大同大同国货好,大同产品最可靠。’想家,看它就好了。看照片会伤心、生气,这夹着橄榄球、笑嘻嘻的小人偶多可爱啊!而且还摔不坏,可以当出气筒。”她说还记得一起看那个大光头尤·伯连纳演的《国王与我》吗?有一幕要接吻了,妈不知要先捂谁的眼睛,竟让她看到就要嘴对嘴了却突然换了画面,长大才知道那叫“妨碍风化”被剪了,那些剪片的人干的是什么活啊!一天到晚盯这种画面,人还能正常吗?说完竟咯咯地笑起来。

她回房取来一只袋子,送给姐。一件妈妈的上好棉袄,重要场合穿的。她请中华商场的阿姨稍作修改整烫,合姐的身。她还在内里口袋处,用绣线把一家四口的名字绣上去,等同是穿在身上的户口簿。

姐穿在身上照镜,抱住她,这回真的滴下一颗宝贵泪珠了。但看到那绣字,不改笑闹个性,摸摸衣角:“你有没有缝金块在里面啊?妈说他们那时逃难,会把金子缝在衣层。”

“别闹了。你会跟他……在一起吗?”她问。

“应该会,不过路还长呢,谁知道?说不定他变心,说不定我先变心。”姐说,“你呢,有好的人要把握。”

“是你的就会来,不是你的不会来。”她答。

“你怎么讲话跟妈一个样,禅来禅去的,真受不了。”姐说。

“如果走到分手了,你会不会难过?”她问。

“难过有用吗?”姐答,“合则聚,不合则离,对大家都好。做好的事为什么要难过?我最受不了哭哭啼啼,哭瞎眼睛,他会因为你的瞎眼睛太可爱了又回头吗?”

她笑了,什么事到姐嘴里都变成笑话。

“你以后会回来吗?”她问。

姐没回答。她是个不说谎的人,沉默代表不回来。

“你可以来找我,我寄钱给你买机票。”

“好啊。”她说。

她明白姐姐这一走就是飞了,不管就学就业成家,不会再与这个家有牵连——姐比她看得更早更透彻,这个“家”必散。她这个“好”字也是随口答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姐这一走,差不多就是另一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