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2/8页)

既如此,我在忙什么?我与我的文字到底是向未来输诚、向过往致敬还是跟当下对抗?

别的不提,就说最浅层的对抗吧,我精算眼力后决定回归手写,跑遍文具店寻不着像样的稿纸,连问:“为什么你们不卖稿纸?”这种蠢问题都不必说出口,就像晚霞不必抗议:“为什么夜这么急?”情势如此,不得不翻箱倒箧,拉出存放原稿的大皮箱,总算觅得二十多年前任职某出版社正逢新印三百字稿纸而我趁职务之便摸得数“刀”贮存在家如今救了命。稿纸的单位是“刀”,一刀约一百张,作家不会说:“你给我二十张稿纸。”最起码数量是:“先给我十刀,不够再说吧!”但这些都是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上个世纪的事。连最浅层的对抗都找不到武器遑论其他?“再回首,往事已走远。”往事岂只如烟,更似雾霾。如今我这世代的人犹似走在被雾霾封锁的平野,仍然能依虫鸣鸟叫指认池塘边、老树下、土地公庙旁、古墓里有些什么,或是走在被地震震毁街道,放眼望去皆瓦砾堆,我们依然能依脑中地图导航而指认方位,说得出原来那社会的长相。我们是雾霾里的笛声,瓦砾旁的搜救犬,我们就是记忆。但记忆含量越重越飘浮的道理我这世代的人最近几年才体会。体会“认同”、“认可”、“承认”像X光、超音波、电脑断层扫描替每个人每件事物做检查,纯正标记胜过纯洁,没有理性论辩的空间,只有党同伐异的选择。意识形态是一条浸过兴奋剂的绳子,往脖子一套,人变成犬,一犬吠,众犬必吠。那排山倒海所谓围堵、灌爆、霸凌、动员竟如此轻易可以行事,形成唯一主流。主流即权威,即是无须经过任何选举拔擢检验考核机制即时登基的土皇帝,直接粉碎我这类人历前半生而养成的核心价值;那些喊出口依然会发抖的“公平”、“正义”与“真理”,那些无限景仰的温文儒雅修养、知识分子风骨、衣食足而礼义兴之理想社会。当“理”与“礼”被扔至瓦砾堆,我这类人只有两个选择:自动阉割成为土皇帝之奴,或妥善绑捆记忆继续飘浮。而我这个资深边缘者、半人半幽灵,无疑地不擅长折腰盲从。我这类,不,我这辈,终究要走到三头六臂的年轻世代对面,势必被冠上阻碍翻转、拖累社会的寇雔之帽。然而回首前尘往事,上一代交给我们什么样的社会,我们交给新世代什么样的社会,竟不知错在哪里?战后婴儿潮世代的我们是待分解的记忆、新品种浮萍。飘浮在阴晴不定的天空,流浪于污秽的川流。呐喊过度终将失声,遂沉默着,活在以“反”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声浪中,忝不知羞愧地度日,变成没有意见或不敢说出意见或不必说出改变不了事实的意见的人。当此际,一个爬格子三十多年之久的人竟也软弱了,疲惫了,萍踪何处?历大半生而养成的这个我还需要伏案一笔一画写着,或不厌其烦扶着老狗笔电一字一句敲着吗?我在乎谁?谁在乎我?再一问,我又是谁?

顿时心中起了波涛,天啊!这时光真是劫匪,应该被暗杀——可是也应该发给他一枚勋章,他让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自高中二年级提笔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三十八载,出版第一本书《水问》算来整整三十年。“三十而不惑”,而我竟在自己的笔耕旅途三十周年里程处摇摇晃晃地犹疑着、迷惑着、要死不活地赌气着,丝毫不振作、不愧疚。那养着虎豹熊象的女人意象涌上心头,梦要告诉我什么?是应效法单打独斗女人驯服猛兽般现实,寻求和平共处,犹能种植富丽玫瑰;还是来自“创作我”的呼唤,莫醉心于小确幸,理应图谋“大型动物”。然而,若青春丰沛时走了三十年笔墨旅途只养出鸡鸭牛羊,值此体衰心寒之际,前路漫漫,孤独一人,还能是个勇健猎人吗?

那张蒙了灰尘的稿纸上,最后的笔迹留在“那股青涩,”我也不坐下,拿起笔写下:“涩得像历尽沧桑。”纯粹只是告诉不知隐在何处叹息的“创作我”,会的,会和解的,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问我去哪里,静心等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了!”沈从文《边城》结语。

溽暑,往香港公务之行,班机上重读首章及次章部分初稿。窗外高空云海多么像爱神统治的国度,在梦幻中、泡影里。此时读稿的我,数月来写稿的我,昔年参与事件的我在瞬间穿插出现、跌宕消隐,何等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如同泡沫般涌生的多个我时而和合时而裂解,人生一场,似真似幻,竟不能辨身在何处、灵在何方?只放任意识迷失于纷纷然如春花之坠、秋叶飘零的记忆羽毛——仿佛一只天鹅垂死后献出所有。那无法捕捉在手却清晰的记忆片羽释放了点点滴滴的人生滋味,迥异于经历之时所体会,如今汇整而尝,尝出数月以来弃而不能舍、留却无法藏的那一绺感觉就叫“惆怅”。好似,青春是人生中唯一的实体,其余皆是映现的光影。那青春的光影悠悠荡荡,摇向已远去的往日,又笼罩了此时。光影中季节冷暖、世事悲喜、情墨浓淡都分不清道不尽了。这或许是年岁向晚的人才有的情怀吧,青春之眼看到的恩怨情仇那么清楚,没有模糊地带,到了霜降年纪,才领略“山盟海誓”深情咒,翻面看,就是一道“沧海桑田”薄命符。遇合者已星散,其情其事,冰藏在札记文字地窟里,如今我让它解冻,重建现场,捏塑其音容,铺设情节,然而我与我的笔墨终究要被扫入滚滚烟尘里不复存在,则我此番顶着体衰心寒替已逝情怀作巢穴却又明知其必毁,何苦来哉?虽则如此,公务之外,旅店数日,亦勉力写了几页草稿,但完全是寡情冷漠的应付手法。我的情不在了。我的情不在了。返台后,酷暑又逢强台风,暴怒气候下身体不适,更减字趣,写到“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便搁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