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小镇

怎么受伤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但如果归咎于一件事由有助于减轻痛楚的话,我乐意说,有个莽撞的年轻人在与我错身之际靠我太近,而我贪看美景未能察觉他将带来伤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到肩膀。他回头说:“对不起。”我答以:“没关系。”其实,不确定他有没有致歉,应该是“仿佛没发生”般走远了,“没关系”是我心里习惯性原谅他人的本能声音。

“抱歉,让你受伤了。”

如果他温文有礼地对我说这话,还鞠了躬,鏖战六个多月、复原龟速的我能否立即痊愈、宛如百灵鸟飞返原野?如果不能,“道歉”就是身外之物了。世间事亦作如是观。

“应该是个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我想。其实也不确定,这纯粹是擅长自我解危的人分泌想象力当作吗啡以止痛的方法。人之常情皆如此,宁愿被进京赶考、生死痴恋的柳梦梅撞伤,也不想被从野猪林跳出、抡着戒刀的鲁智深撞倒。一梦一智,寻梦胜于爱智啊!

朋友在温泉小镇有间度假小屋,建议我去泡温泉疗伤。

一条雪山隧道,连通两个世界:一是今生永远的心灵原乡兰阳平原,一是定居时间已超过童年家园的台北盆地。年少时一心向往稻田外的广袤世界,而今到了霜发年纪,却带伤返乡。

踏上往礁溪的噶玛兰客运,车上只有九名乘客。彼此不识,似乎也不宜在四十五分钟车程却泰半在隧道行驶的路途中勉强相识。

这是我最欢喜的独处时刻,没人认识我,我不必理会谁,自世俗的胶着状态抽离而去,进入飘荡程序:微喜、微晃、微微苏醒。行驶中的车辆像射穿时空的箭,加深了飘荡的幸福感。我不必做现实的“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我”。

每一回南下参与艺文活动,我总是不近人情地婉拒主办者留饭的邀请,即刻奔向高铁站,恢复一个人的自由。没有人在宽阔明亮的车站大厅等我,虽然这是适合幽会的热门处所。在萍水相逢、转身挥别的行旅氛围里,现代车站早已剔除旧时代离情依依的愁绪——杜甫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触动了被茫茫人海淹没、音讯全无的惊惧感,故其愁情百回千折,不能止息。现代车站像扩大版超商,过度明亮不适合含着泪珠,没有离情只有无微不至的亲切服务。当音讯全无的惊怖变成音讯全来的饱足,那一根不停滑动手机的指头像极了餍饫者含在嘴里的牙签。然而旁人难以辨认,他刚自丰盛的筵席归来,还是吞食了厨余。一个人的自由,从悠闲地买好台铁便当及热咖啡开始进入“小确幸”状态。上车,放下前座椅背的餐板,把咖啡杯嵌入板上圆孔,摘下眼镜,拿出随身携带的环保筷,叠好餐纸,掀开盒盖,溢出便当才有的油酱香。列车启动,窗外是淡墨天色,橙黄、银白的灯盏亮了,马路上车流的尾灯像滚动的珍珠。从我严重散光的眼睛望去,数不尽的黄白灯盏,像巨大、闪烁的钻石镶在辽阔无边的黑夜,其华丽殊胜媲美七宝琉璃所砌的极乐世界。这是我才看得见的奇幻风景。列车急驶,镶钻原野轻盈地移动,前方是现实还是梦幻仙境竟一时莫辨,只觉得如此自由,如是平安。

有时车程较长,必须做点小事让自己恢复现实感,看书、写字都是常做的,但若遇到体力透支,字不思句不想,此时解闷之法莫过于滑手机——这是大部分具3C瘾的人会做的。我不好此道,掏出包包里的小剪刀、针线盒,继续缝一个拼布小钱包。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氛围:科技感的现代列车,混搭了幽域般的晶钻之夜,一个甫自数百听众演讲场合抽身而出的女人,竟专注地做起针线,在布面绣着小花小草与“月光”二字(这是最早关于那叠手札、信件的意象联想。我习惯为酝酿中的作品定名、绣字,如同刺青)。此时若有读友认出,前来招呼,我必然会尴尬地笑起来,但也有可能因太陶醉却被打扰而微愠,竟如希腊哲人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所言:“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啊,人生漫长,苦多欢少,不如效法狡兔,掘几处藏身小窟,独享欢愉。

春已深。噶玛兰客运沿复兴南路左转辛亥路即将上交流道。半空高枝上木棉花盛放,这花是血性烈士,在春季花谱中与流苏形成强烈对比。后者虚无缥缈似一道轻雾飘落,前者坠落的氛势,仿佛挥剑呐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此时,绽放的木棉看来像灾变被埋的矿工幽灵们,集体点亮橙红头灯,拯救被雾霾霸占的天空。

世间,恒能引动我的,唯日月星辰之姿、山川湖海之美。四季有声而嬗递,多情且赓续,无不是智者说法。即使是细雨湿了草色,乱风缚了花枝,也能于庸碌日常之中安慰心眼。如今,连一方干净的天空都是稀罕的,更别说淙淙清溪了。我辈转而寄情于揪团觅食者大有人在,谈美食逛餐厅宛如早晚课。我不好此道,终究要落单。木棉花讯,虽是窗外匆匆一瞥,也算得了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