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花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窗帘下飘来一道雾色天光,才惊觉已是清晨。

显然,在无意中找到对肩膀较友善的姿势,才能在辗转整夜之后,拥被移坐书桌前,获赠一小段还算有香味的小盹。

按亮桌灯,堆叠的信件、札记映入眼帘,像野地里被遗忘的残墓断碑。叹口气,熄灯,重归黑暗。但那道雾色天光又亮了几分,被拭银布擦过,且是被从残墓里爬出来的鬼主动拭亮的样子,越发显示不管我愿不愿意,这叠具有时间苔痕的字碑,与我同时在清晨醒了过来。

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一年多前,上一本书出版之后两个月,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陷入诡异的暮气里。仿佛世间旅程即将结束,负责任的旅客应该开始整理行囊、清除垃圾。这股忽隐忽现的情绪使我兴起自我整顿的念头——倘若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忽焉降临,偕我之手踏上归途,我希望家人不必摸索,只需拆开一只信封即能掌握一切。然而,写得出账号、密码之物都是简单的,难的是好庞大一座人生剧场里还留着的遗迹。故事已了,主角星散,但那灯光、道具、戏服、纪念品还堆在角落。一出又一出动人肺腑的戏,于浩瀚长河中云消雾散,留着的物件,是有情的,也是无情的,是有意义的,也是无意义的,系乎一念之间。

忽浓忽淡的暮霭情绪让我时而像持帚的书童因赏玩旧物而起了欢颜——此物可留,转赠可爱之人另成一桩美事,时而是挥舞十字镐的莽夫——此物徒增伤感,毁之可也!不知不觉竟也清掉泰半。

唯独有一大包用细绳牢牢捆绑的文件,令我伤神。包覆的牛皮纸上写了几个大字:“不知如何处理,暂存”,当然是我的笔迹。不记得是哪一次搬家清理旧物时标示的,显然当时的心态是留给来年的自己处理。问题是,如今的我还能将它继续交棒给来年的自己吗?我还有多少个理智健全、情感鲜嫩的来年?未来的我比现在的我更擅长处理吗?

伤神之中也有容易取舍的:有一袋信件,乃行走江湖数十年积下的,不管是基于公谊或私情,皆已是如烟往事,不必留恋。还有一袋残稿、信件、资料,属于不及三十岁即病逝的诗人。关于这人的情节已化成文字藏着,想必那闪亮却早夭的文采已随着乘愿再来的意念正在人世某个角落萌发。三十多年逝水滔滔,这人活着的时候无依无靠无家无眷无恩无怨,我留着的是他已遗忘的前世,残稿也该让它化尘了。

另一袋属于不及四十岁即病逝的评论者。二十多年了,关于他的纪念集早已付梓,也仍有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数着指头算他离开了多少年,继续有人想他。那些信件、文稿影本,像浮萍飘荡于荒凉的河渠,不必再留。

还有一袋信件、卡片、论文抽印本,来自一位医者朋友,跨过知天命之年没多久即猝逝,想必已在天堂另辟实验室继续其未竟志业,焉会挂念友人对他的思念或忘却,也不必再留。

前述的都好处理,苦恼的是数本厚薄不一的札记、信件、文稿。

一年多来,这叠札记残稿困扰着我,打开又收起,收起又摊开,只看几行又合上,心烦意乱不能静读。毁,或留?留,或拉杂弃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发芽的种子,提起放下之间岂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当年多事,接收一篓烫山芋做什么?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归原主。这确实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费了一番心力打听。但当我终于来到原主面前,却被一股难以抵挡的苦涩淹没,感慨万千几乎不能自抑,以致无功而返。

为什么没想到下山时将提袋从车窗抛向山坳呢?芒草与雨水擅长收拾残局。现在想,也来不及了。然而,我当时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泪的人。既然下不了手,当作是命中注定吧。

接下来,就是这张桌子上的乱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犹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伤是年岁的赠礼,只能笑纳无法退还。跟着我数度播迁从年轻到霜发的这些札记,或许也藏着我尚未领略的深意。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花具魔香,令游魂悄然追忆前生,不禁霎时流连低回。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

幽灵花,又称彼岸之花。流连追忆,终须归籍彼岸。

字如种子,让它绽放?让它枯干?决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个征兆,一丝心动,一种忽焉袭来的芬芳情怀,让我恢复柔软,不至于像个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车来时把它们扫入垃圾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