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第3/6页)

那是不得了的奢华了,过屠门而大嚼;二姊一本本书带回来,晚上我霸着书本不放,不肯熄灯,躲在榻榻米的一角读着,直到读完或不支睡去。

有一天带回来的是三大册的《微曦》,冯冯的作品,恐怕是五十万字的大河之作。我像秃鹰一样攫住书,抱着不肯放。那是一个苦儿奋斗记的故事,所有的不幸都恰巧发生在他身上,他一无所有,仍然在各种困难中争取一切的学习。我看着他如何饿着肚子,自己也觉得跟着饿了起来。已经是晚上过十二点了,兄姊都睡着了,但我才看完上册。

凄惨的故事持续进行着,页数还那么多,主角不可能死去,我继续努力读着,想知道主人翁究竟怎么样了,他会找到工作度过困难吗?他想成为作家的愿望会实现吗?他住的那个破房子终究能得到修补而不再漏水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书本一页一页翻过去,我开始着急起来,我知道天快亮了,天亮了魔术就要消失了,书本就要离开我了。书本回到书店的书架上,就和司马中原的《狂风沙》一样,对我是可望不可及了。

主角把房子修好了,工作也顺利了,正当故事转向顺境的时候,一场突其而来的八七水灾,把他的心血全淹了,房子又毁了,他的稿子也泡汤了。一个晚上未睡的我,不知是眼睛疲累,还是心感同戚,眼泪一下子泛滥了出来。

天已经微亮,隔壁房的姊姊已经起身,她乒乒乓乓地准备着,很快她就要带着书本出门了。我还有下册的半本要看,主角也还有整个房子和写作生涯要重建,我流着泪,眼睛痠涩难耐,快速翻着书本,故事也快速进行,主角意志坚定地和环境奋斗,他当然重建了房子,帮助了弟妹,他的名山大作也完成了,出版社传来接受稿件的佳音,他抬头远望,天空透出一点亮光,点出书名:《微曦》。

微曦之中,二姊气鼓鼓地从我手中把书抢去:「我来不及了啦!」

那是我怀念的一家伴我度过青春岁月的书店,但它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不付钱的读者存在。

火车要到半夜十二点才出发,但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在此之前我们真的无处可去,只好来到同学黄某租屋的住处,小房间里摆有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加上两张书桌,椅子上挂着制服外套,桌上散乱地推满参考书籍,显得侷促拥挤不堪,却也透露出住宿者的身分是学生无疑。

无地容身的小房间里也是无事可做,我坐在桌前翻看黄的室友的书本,张则打起桌上那罐奶粉的主意。那还是飢饿的年代,还在发育的我们经常口渴,而且永远飢饿。打篮球的张身材鹤立鸡群,吃喝也异于常人,他拿了一个大玻璃杯,一口气从大奶粉罐里舀了八匙奶粉,泡了超大杯的牛奶,一饮而尽。几天之后,我们回到学校,我看到黄的室友在校园里四处追杀张,他说喝他的牛奶是小事,但他不能原谅有人一次用掉他八匙奶粉。而多年之后,出了社会的张某,夜宴酬酢之际端起大杯啤酒仰头干杯的场面,总让我没来由又想起那个喝牛奶的夜晚。

这些只是插曲,我们有更重要的行动。很快的我们又回到台中火车站,已近半夜的车站仍然人声鼎沸,只是气氛诡异,好像换了一批演员。白天面貌平凡、衣着保守的旅客少了,登场的是另一种族类,穿着花衬衫白裤子白皮鞋的三七仔忙进忙出,浓妆艷抹的女人神情落寞地坐在角落抽菸,另有皮肤黝黑、轮廓幽深的乘客带着大包小包,彷若正在搬家一样…。但我们心情不受影响,兴奋中带了一点刺激感和罪恶感,我们三个守口如瓶的高中生,正要逃家出走,预备前往我们从未曾去过的台南。

我们是一群高中校刊的编辑,才十七、八岁,我指的当然是很久的,呃,三十三年前,世界离我们很远,台湾还很安静无知的时候。这三位高中生刚刚编完校刊,靠着写了大量的稿子领到一笔小财富,正想拿这些稿费来做点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我提议说:「我们去台南吧。」

为什么是台南?

那是为了一家传说中的书店的缘故。

那是七十年代初启的时候,台湾的书店景观里还没有金石堂、诚品这样响当当的名字。我居住成长的乡下,不用说,书店只有两家,卖的书更是少得可怜。等我来到邻近的大城台中读书,书店的数量和书店里的书种已经让我大开眼界。

有的书店以书价低廉出名,我常爱去的一家书种齐全又常常打折的书店,名叫「汗牛书店」,虽然多半时候我也还是买不起这些打折的图书,但站在这样的书店看书,总觉得离拥有某些书的梦想近一点。

有的书店则以陈列特殊来源的书种让我流连忘返,像是一家在二楼陈列有大量台湾商务印书馆复刻版图书的「中央书局」,可能是中部地区最好的书店,我在这里沉迷于当时还生机勃勃的《人人文库》,书种的选题既多且广,有许多怪异的主题与内容。书价不但便宜,还有一种称为基本定价的特殊定价方法(譬如基本定价一元,书店如果乘以十八倍就卖十八元,书价上涨时无需重新标价,只要把基价倍数改为二十倍即可),《人人文库》还有单号、双号、特号之类的定价方法,只看号数即知价格,现在回想起来,充满怀旧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