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第2/6页)

后来心血来潮,我重游魂牵梦系的高谭旧地,其中一个重要的想念,就是这家藏身都会一角、有着旋转楼梯的昏暗书店。我进了书店,听到店员和若干客人叫着小名,热络打招呼,他们彷彿彼此都相识,都属于同一个俱乐部,只有我是一位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但这也不会让我不自在,独自海外旅行,我早已习惯做为一个「外人」。

在书架东翻西找,阔别多年,书店收藏的内容还是令人心动,我忍不住又挑了一些书,想到已经过重的行李,手上节制了些,最后我抱了二十几本书,顶着下巴,慢慢走向柜台。柜台后坐着六年前同一位白种男性店员,卷曲的栗色头发,圆框的厚片眼镜,下巴蓄着一小撮胡子,唇上却剃得光鲜,他脸上好像没什么时间走过的痕迹,六年前就像昨天一样。

我把书落成两落放在他面前,他猛地抬起头,眼光锐利地穿过圆框眼镜的镜片,再穿过堆放在他面前柜台的书本缝隙,他瞇着眼一度显得徬徨,彷彿失落什么或搜寻什么,最后他想起来,他省略所有的寒暄招呼,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只能郑重地说:「每个月都有按时收到书讯吗?」

你不可能忘记这样的书店。

小镇上有两家书店,以人口规模来说算是多的,隔壁村子就连一家书店都没有呢。两家书店陈设布置十分相似,都是长长深进的店面。书架占去右边一面墙,另一边和中央则摆了货架和玻璃橱窗,卖的是一些文具和日用品。左前方有一个木制的结帐柜台,店面底部是薄木板隔间,老板一家人就住在隔间后面,吃饭时候你会听到木板后面传来碗盘轻碰的声音。木板隔间的墙壁上则挂着明星月历,三月份的葛兰正明眸皓齿地对着你微笑。

书架上的书本也大致相似,从第二棚架开始都是初中、高中的参考书,数学、英文最多,摆在最前面,然后是理化、生物,最后是一点国文参考书。再往下,你看到一整柜高考、普考、特考的考试用书,然后还有半小柜放着黄历、算命、六法全书和字典辞典之类的工具书。只有第一架,最吸引我的目光,因为那是仅有的小说、世界文学名着,和其他文艺书籍。

大部分看起来美丽醒目的书籍都是皇冠出版的,红色的书背有着一个白色皇冠的标志。其他的书还有出自文坛、拾穗之类的出版社。

那是六十年代的台湾乡村,生活简单美好,不用大脑。到了午后,太阳炙晒整个镇上的街道,连柏油路都冒烟了,小贩躲在树下午睡,根本不理会盘旋在他的腌芭乐上的苍蝇。总有几个家庭在听歌仔戏的广播,哭腔的六字戏文像苍蝇一样盘旋在头顶上,挥之不去。

我绕着镇上走着,一切都太平常太无聊了,一个成长中有无数渴望的青少年,小镇对他真的是太小了,他多么想知道一点外面世界的事。然后走着走着,我又来到其中一家叫三省堂的书店,看着第一架花枝招展,和考试全然无关的书,咽着口水,想像它们的内容。

每个标题都充满着诱惑:《狂风沙》一套三册,司马中原着(连作者名字都不可思议地异国情调);《铁浆》,朱亚甯着;《几度夕阳红》,琼瑶着......。你不能从书名拼凑出整个故事来,你甚至不能想像它的故事是什么时代、那种类型。

书名、作者名愈神祕难解,就对我更充满吸引力。

但那也是匮乏的年代,我们上学、吃饭都成问题,看闲书更是不可企及的奢侈。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一些读物,我可以翻出大哥藏在柜中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各种章回小说,但我和弟弟都看过好几遍了,熟到彼此可以用小说对白说话了。弟弟说:「买枝冰棒如何?口中都淡出鸟来。」

「好啊!」我不热中地应着。

「但洒家缺少盘缠。」

「喔,那咱们去劫个生辰纲来。」

兄弟两人带着几粒弹珠走出去,一个傍晚的厮杀,我把隔壁小孩的弹珠全赢了来,再用四毛钱卖还给他。冰棒一枝两毛,两支三毛,我们还有一毛钱剩余。

到台中去读书的姊姊则是另一个文化输入来源,大姊突然带回来一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厚厚一巨册,上下两栏,密密麻麻小字。我看的第一个故事是〈赤发盟〉(The Adventure of Red-Headed League),看到红发老板抄书的哑剧,觉得诡异莫名,再读到福尔摩斯潜入地下,前方暗处有人影晃动,只觉血脉贲张,对侦探小说一下子就入迷了,四十年不能自拔。

二姊通勤台中更久,又是出了名的好学生,三省堂书店找上她。原来小镇上的书店地处偏远,规模也太小,像皇冠那样的大出版社是不可能把书送到乡下的,它只送到台中的「中央书局」,小镇上的书店得自己跑到台中去取回来。来回一趟即使是摩托车也颇耗费油钱和精神,书店老板找上通学的好学生,拜托她下了课去大书店取回来。有什么酬劳?那带回来的书可以留在家中一晚,第二天清晨才拿到书店。